晌午时分,沈坚跟随一名六十多岁的青袍老者到了东华厅外,已枯坐半日的刘俭早已等得心烦,见此忙起身相迎,躬身拱手见礼。
“末将安东卫夹仓镇百户刘俭,见过沈老先生!”
青袍老者身材高大瘦长,颌蓄三缕花白长须,双目如电般打量几眼,就站在廊檐下也没进来,竟直接开口道:“你一个百户,乃属卫所军籍,竟敢自称有办法掌管盐场,可知此为非法手段?与如今巡检司所为有何区别?”
刘俭没想到,这位沈珣沈宪台一开口就夹枪带棒,可心里也明白,他既然如此质问,说明其实已对此事感兴趣,无非是顾及颜面不好直说而已。
“自是不一样,末将虽只是一百户,只要立功仍有升迁的可能,而巡检司巡检不过是一九品小官,前途暗淡,自是会勾结各衙官吏,大肆贪墨盐利经营家业。以涛洛盐场为例,国初年产盐十四万斤,现今年产量不到一半,煮盐色黑发苦,上官看不上,也不愿补贴灶户粮米银,盐场自是与巡检司勾结,共同营私。”
“末将此来所求,但请沈老先生书信一封引荐,携往登州纳级为千户,如此兼管二盐场,只需略加整顿便可提高产量,便是超过国初产量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海盐产量与质量提高,盐价下跌,获利的是小民,无论如何也称不上非法之举。”
沈珣不以为然道:“照你这么说,盐运使司、盐课司就可以坐视你放手施为,大力整顿盐场?”
“但求沈老先生支持,只要打击一部分贪官污吏,盐课司便只能壁虎断尾以求自保,如此莒州沿海二盐场自可稳操于手。”
“老夫可以替你书信一封,其他的事只能你自己看着办,若真能办妥了,老夫在任一日,宪台衙门二成盐利!”
沈珣说罢转身离去,刘俭还有想领取一些军械,但想想却是不好再提,因为青州隶属登莱镇,盐场的事属山东盐运使司,巡抚衙门也能借此插手,没有明确的职权范围界限,但涉及军务,却是绝对分属两镇。
由沈坚作陪送出府衙,刘俭与他说了住处,带上董少元一路回客栈耐心等待。而府衙后宅之中,沈少筠正给沈珣上茶,小心冀冀地伺候,终是忍不住好奇开口。
“祖父!你真打算书信给那刘百户引荐吗?这会不会惹上麻烦?”
“老夫怎能如此不知轻重?书信给刘百户?不过另派人送信与登莱孙元化叙叙旧也好,他如何想,刘百户如何说,这可就不关老夫的事了,蕙端你一路与刘百户同行,观其为人,可能做成此事?”
“这刘百户甚为精明狡诈,原本才一个小旗,怕是家门紫徽星高照走了仕途运,随总旗南下贩私盐得了一笔银子,归途马上就去纳了个百户,这又想占祖父的便宜去纳个千户,步步精打细算,若照他行事风格,说不定真能做到。”
“呵呵……大明吏治败坏,这几年西北天灾人祸不断,局面已然糜烂,草莽四起,天启末已有王嘉胤、王自用率流民暴动,去年又有王左挂、高迎祥等起事,加上辽东建奴,里里外外都要银子,盐政积弊已久,确实也需要有人出面整顿一下了。”
“原来祖父是从大局考虑,才决定帮那刘百户去信引荐?”
“便是没有刘百户,难道老夫为任一方封疆大吏,真就尸位素餐不成?”沈珣没好气地一瞪眼,看看了身旁长孙女,十五岁的年纪,一般官宦家淑女早就许婚了,摇了摇头道:“本是让你回江南老家,也好让你父母与你说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这倒好,又被人拦住送了回来。”
“这不正好么?儿才不想嫁人,多在祖父身前尽孝啊!”
“哼!言不由衷!那个杨家秀才杨绍良是怎么回事?今日已递来十几封拜帖了。”
“这人烦得很,祖父便回帖,让他考中进士再来,看他还有何脸面再递帖。”
“呵呵……这便学会拒绝人家少年郎了?”沈珣是过来人,哪里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闻言似笑非笑,又道:“蕙端你还太年轻,这情之一字上拒绝人,可不是这么个拒绝法,既不能拒绝得太死,又不能留太大的余地,关键得看他自己,可明白?”
“儿明白!说起来……沂州杨氏的家世还挺好的,就是看不惯那杨绍良太酸气!”
少年郎有几个懂得如何讨闺中女郎的欢心?沈珣笑着摇了摇头,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开,提笔开始写信。
午后,刘俭走出客栈正准备去城中逛逛,一名陌生军士进了客栈,找掌柜询问有没有一个叫刘俭的百户,掌柜自然就指向他,于是那军士过来说,沈都爷已书信往登州,请刘俭自去。
这下刘俭明白了,沈珣对他既寄予希望,又不愿担风险,人家毕竟是一省巡抚,能赏脸见一面已属难得,也不奢求什么,当下盘算着,此去登州八百多里,走陆路得十几天,若是雇船顺大清河出海就快多了,于是去找到登州的船队。
次日清晨,刘俭牵着大青马,带上董少元等十名军士到泺口镇码头,搭乘布政使司到登州的运粮船,虽不用花钱,却要自备干粮,一路到大清河海口处的铁门关出海,到登州不过四天半。
因船队先进了水城,刘俭从水城码头登岸,再从北面的镇海门进城,一路南下到钟楼大街西面的画桥东文昌阁附近找了家客栈,十一个人住一个单独小院,包食宿才四两银子,大明各地的住宿费略有些不同。
刘俭寻思着,沈珣既另外派人送信给孙元化,那么应该也是搭乘那一趟运粮船,便在客栈中休息了半个多时辰,等到下午酉时初再往巡抚衙门。
登州巡抚是天启年间才增设,最初只辖登、莱二府,后增青州府,府衙紧挨着知府衙署东墙外扩建,规模气势与山东巡抚衙署差很多,甚至没有知府衙署大。
因青州府隶属登莱,刘俭这次只需上报公干,需面谒孙老先生即可,在仪门内客馆等了没多久,便有一名绿色官袍补子绣着练雀的九品小官带他进了二堂,里侧签押房内,只有一名身着锦鸡绯袍补服的五十来岁老者坐在桌案后,未戴乌纱官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正挥笔疾书,似仍在办公。
想必此人便是抚台孙元化了,待他搁下笔,刘俭忙躬身拱手见礼道:“末将安东卫百户刘俭,拜见孙老先生!”
“呵!刘俭是吧?还年轻得很嘛,倒是好大的面子,竟让山东沈宪台书信推荐,按纳级千户的成例,须纳银三百两,你想去哪个千户所?”
刘俭忙回道:“好教孙老先生知晓,安东卫兵备败坏已久,三个千户所在籍正军尚不足两千人,末将请重置安东卫中千户所,便纳级为中所千户。”
“如果你想纳级为出缺的千户,只要是登莱三府辖区内,现在就可以办妥,你要另请增置一所,须得兵部批准,且没有成例,不一定能批下来,你可想明白了?”
“回孙老先生,现今时局动荡,登莱地处要冲,正该大力整顿卫所,加强武备以迎战建奴,只要孙老先生上奏,兵部一定会批准。”
“咦?你一个百户也想迎战建奴?年轻人有志气!”孙元化闻言一楞,面露喜色道:“不如老夫就近在登州卫,或威海卫腾出一所千户的位置给你,不收你的纳级银,如何?”
这孙元化什么意思,竟然想招揽,刘俭怦然心动,但想到登州卫或威海卫这边人生地不熟,要拿下一两个盐场可不容易,除了安东卫,他没什么好选择。
“多谢孙老先生好意,末将在安东卫有家人部属,故土难离,且军户们家境贫寒,搬迁往来不易,末将还是请孙老先生上奏在安东卫增置一所,纳级为千户。”
“男儿志在四方啊,年轻人怎能如此不开窍呢?”
孙元化大为可惜,摇了摇头,面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了,语气冷淡道:“罢了!看在沈宪台的面子上,老夫且为你上奏试试看,你先到经历司缴纳银子,不过事先说好,若是兵部未批准,你须得往他处上任。”
刘俭大喜告退,出府衙找董少元拿了三百两银子,转回衙署找经历司经历上缴,领取一张收据呈给孙元化,换取一份任命文书,不过正式的诰身、敕碟、腰牌要等兵部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