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一夜过去的金川,人却毫无倦意。
白天喧嚣噪杂的县城,这时却十分安静,下半夜过后,雨停了,一声声鸡啼催我入眠。我才放下书,合了一会儿眼。但是天刚亮,就醒了过来。
我又上路了。
晚上,是从书读到一个过去时代的故事,今天,我要在路上重温这个传奇。
我上了路,往雍忠拉顶寺走去。清晨清新的河水吹在身上,带着些微的寒意,我稍稍加快一点脚步,身体一发热,那薄薄的寒意就消失了。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在嘉绒地区名声远扬的寺庙,过去叫做雍忠拉顶。此庙位于大金川西岸安宁乡境内的末末扎村附近。距金川县城34公里。
上路大概一个小时的样子,有一辆车从身后开来。我招手,车没有停下。车上的人还对我甩了甩手指。第二辆车开来,我继续招手,车停下了。这是一辆东风牌卡车,司机是个当地人。
我问他是汉族还是藏族。这个问题对于有些人总是个忌讳。但我看到这位司机人到中年,面目也还和善,才提出了这个问题。司机把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良久才开口说话。他反问我:“你看呢?”
我也盯着前方的道路,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种人,算什么族呢?虽然在这里生活几辈人了,真正的当地人把我们当成汉人,而到了真正的汉人地方,我们这种人又成了藏族了。真正的藏族和真正的汉族都有点看不起你。人家嘴里不说,对你也客气,但心里是看不起的。”
我有些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就不再开口说话。好在,很快目的地就到了。
开到一道铁索桥头,司机停下了车,从这里过桥,到河东岸,再顺流而下走一公里多路,就是雍忠拉顶寺了。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金川县委统战部干部的陪同下,走过那条道路。那次,统战部的人还带了蔬菜与肉,请庙里的喇嘛为我们做了一顿藏式的饭菜。具体做了些什么菜式,却记不太清楚了。我甚至把那庙子的样子也记不很清楚了,倒是院子里有一株挂了稀稀落落两三个青皮果子的桔子树,一直使我难以忘怀。我见过很多的桔子树,但都是在内地,在嘉绒我曾行经的数百上千里的地面上,这株桔子树是我看见的惟一的一株。我觉得,这株桔子树有点像早先马尔康寺庙遗址上的那株榆树,其中可能有些特别的故事,一些再也难于恢复其本来面目的故事。
但我一直记着这株桔子树。
司机见我不动,说:“你不是要到庙子上去吗?”
我说:“我想从渡口过去。”
司机又发动了车子,说:“你原先来过呀,还晓得渡口。”
很快,汽车转过一道山弯,顺着大河的弯道又折向一个小山凹,下了车,渡口就在我面前了。对面河岸的柳树下拴着一只小木船。岸上,是一大片绿色深重的玉米地,玉米地尽头,靠着山脚的地方,就是过去在整个嘉绒都非常有名的雍忠拉顶寺了。
当然,那时的寺庙绝不止于眼前这样一座寺庙的规模与气象。
汽车开走了,我站在岸边,看着太阳慢慢升上山岗。阳光慢慢从山上,往谷底降临下来。
这时,一个人走到对岸,双手做成喇叭状,向我喊,是不是要船。
我也双手做成喇叭状,运足力气,对着那边,喊了一声要船。
那人便解了缆,将船慢慢地摇过来了。因为水流的力量,船不是径直摇过来的,而是斜着划过河面,靠了岸后,划船的人跳上岸,用绳子挽着船,逆水往上拉了好长一段,才到我的跟前。
我坐上船,问:“怎么不是牛皮船呢?什么时候这渡口就不用牛皮船了?”
划船的人只是简单地说:“木船比牛皮船保险。”
这并不是对我的问题的回答。坐到船上,便感觉到看似平缓的大金川河水的力量了。河水从下往上的鼓涌使人透过船体感受到一种力道很深的震颤。船夫奋力划桨,但沉沉的水流却推着船一路往下。很快,我就看到前面翻着白浪的滩口,听到波涛翻涌的声音了。有关雍忠拉顶寺的典籍中说,流经这里的大河在呈现了八宝吉祥的两山之间,岩石激起波浪,是自然吟咏的六字真言。而在此时,那渐渐逼近的滩口的涛声,在我耳里,却像是受了惊疯狂奔跑的马群一般,而没有听出一丝一毫的祥和之感。
船身轻轻一震,船底搁在了岸了,我们渡过了宽阔的大河。我与船夫又挽起船,逆水而上,把船拉到下一次摆渡时出发的地方。当双脚又踩到了坚实的岩岸,与岸上的沙滩,再来听那满滩的波浪声,里面确乎就有着某种歌唱性了。
走进那片玉米地之后,河水的声音消失了,眼界里的寺庙建筑也消失了。四周只有吸饱了水分与养料的绿色的叶子与青中有些泛紫的茁长的玉米那生命的呼吸。置身在这些旺盛的绿色生命中间,很多东西,包括历史与人生中一些终极的疑问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在这里,包围着你,让你真切面对的只有生命本身。这时,太阳的光芒降临到河谷中间,所有的绿色叶子都在闪闪发光。一颗颗硕大的露珠砸下来,落在泥地里,落在身上,不一会儿,我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就湿透了。我是说,要是这玉米地再宽那么一两百米的话,我这一身真的就湿透了。
就在这时,眼前猛然一亮,玉米的包围被突破,我已经站在了温暖的阳光底下。
脚下这条路,已经没有太多的人走动了,所以才铺满了软软的青草。很快,我就走到了这座寺庙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