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溪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人群中逃离的。
她只记得钟程拔开人群,出现在了她面前,孟小瑶跟在钟程身后。
钟程用宽阔的身躯护住苏言溪,一只手揽住苏言溪的脑袋,一只手推开人群,朝外走去。钟程凶悍的气势将众人镇住了,没人阻拦他,但都围着他,亦步亦趋。
钟程护送着苏言溪下楼,记者、主播、围观群众们也纷纷跟着下楼,有一名红头发的精神小伙从斜刺里冲出,扯掉了盖在苏言溪头上的围巾。
围巾下面的人不是苏言溪,赫然是孟小瑶。
原来,刚才趁乱之中,孟小瑶披上了苏言溪的外套,和钟程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当钟程护送着「假苏言溪」下楼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了,另外一边的苏言溪则裹着那块白布,先佯装尸体,众人离开后,才起身从楼梯下楼。
苏言溪的脑子是懵的,精神是恍惚的,走路脚步不稳。一名护士搀扶着她下楼,带她去看了值班医生,医生为她注射了一剂葡萄糖,她在注射室内的椅子上眯了一会,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她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感知不到时间的存在,护士告诉她,奶奶的尸体在太平间。
苏言溪一个人兜兜转转,终于楼负二楼的角落中找到了一个小屋,屋上挂着一块浅绿色的牌子,写着三个字:太平间。
太平间门口有一把塑料椅子,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空间狭小,只有几个停尸柜,有些冷清,一张护理床靠在墙边,床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鼓鼓囊囊。
苏言溪走过去,掀开白布,看见了奶奶那张褶皱的脸。
奶奶的手被踩扁了,衣衫不整,脸上脏兮兮的,一大口唾沫挂在腮帮子上。
苏言溪替奶奶擦干净脸,抱着奶奶冰冷的身躯,哭了起来。
她的眼泪已经哭干,只闻幽幽的哭声,不见泪水。..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护理床底下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她将塑料袋打开,里面竟有一瓶白酒,没有开封,她不知道这是谁的白酒,也许是看守太平间的员工想借白酒壮胆。她将白酒打开,喝了一大口,顿觉全身暖和起来,痛苦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后褪,悲伤的情绪找到了出口。
喝完小半瓶白酒之后,她的脑子空了,整个人平静了。
手机忽然传来一阵叮叮声响,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是数条新闻推送。
这些新闻全和她有关,有她在警局门口打了美艳女子一巴掌的画面,还有她在医院走廊将爆炸头主播手掌砸裂的画面,新闻中不仅有照片,还配有原声视频,新闻内容则表示,苏言溪被抓之后,终于不再掩饰,露出了「嗜血真面目」。
舆论风向统一,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苏言溪的对立面,指责苏言溪的人品,讨伐苏言溪的罪行,网友们万众一心,势要为三位嘉宾讨个公道,势要让机关算计、蛇蝎心肠的苏言溪付出惨痛代价。苏言溪奶奶的死不仅没有唤起网友们的同情,反而让他们意识到了网络审判的「威力」,原来,他们真的拥有某种权力。
苏言溪扫了眼热搜下的评论,绝大多数都是骂她的,甚至还有诅咒她的,言辞狠毒,仿似与她有着血海深仇一样,巴不得她立刻惨死,身首异处!
如果不是喝了酒,苏言溪可能都不敢看这些评论,她并非第一次被网暴,这半个多月来,她无间断地被网暴着,但没有哪一次,没有哪一天,像今晚这样,所有网友同仇敌忾地对待她,她能明显感觉到,网上有一股恶性情绪,这股恶性情绪将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网友们被这跳绳拉拽着,一股脑地往前冲。
苏言溪感觉眼睛一阵刺痛,急忙放下了手机。
她用手背擦眼,也许是手上沾了白酒
的缘故,擦了几下,刺痛加剧了。
手机再次传来叮叮声响,比刚才更急促,更密集。
她不想看新闻了,摸索着将手机静音,但静音后,叮叮声还是持续不断地传来,她眯眼观察,屏幕隐隐发出红光,一条条信息直接弹在屏幕上,有短信、有微信、有私信,全部是恶言恶语,各种诅咒,难听的话,应有尽有,这些话语就像一根根涂毒的弓箭,从不同地方射来,以屏幕做媒介,射向苏言溪。
苏言溪闭上双眼,将手机关机,扔在了地上。
几秒钟之后,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铃声,是电话铃声。
在幽静狭小的太平间内,铃声来回冲撞,异常响亮。
苏言溪望向手机,明明关机了,为什么有电话打进来?
当她看到来电备注的时候,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竟然是奶奶打来的电话!
她颤抖着拿起手机,在铃声即将结束时,接听了。
「喂……」苏言溪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带着颤巍巍的期盼和惊讶。
「言溪吧?」是奶奶的声音,轻飘飘,没什么力气,但确实是奶奶的声音。
「奶奶……是你吗,奶奶……」苏言溪浑身颤抖起来。
「言溪啊——」奶奶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有重要的事和她说,「我知道你正在遭罪,别硬撑着了,要是不想活了,死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敢死才是真懦弱,我在下面等你,还有你爸妈,他们都很想你,多少年没见了。」
电话在一阵滋滋的电流声中挂断了。
苏言溪赶紧回拨,无人接听。
她愣愣地看着手机,看着那个号码,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如泉涌般流出。
那是她身体内最后的眼泪,伴随着这股眼泪的流出,能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瘦了一圈,面容枯萎了,像是花在黑暗中凋谢,无声缓慢,但摧枯拉朽。
那个黑色塑料袋中有一条绳索,苏言溪在拿酒的时候就看见了。
她将绳索拖出来,弯腰走向门口,绳索在地上展开,像一条长蛇。
她踩着门口的塑料椅子,将绳索的一段缠在门框,另一段结成圆圈。
她将自己的脖子伸进了圆圈里面,踢翻了脚下的塑料椅子。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不知是门在响,还是脖子在响。
苏言溪的尸体悬在门下,随风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