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苏言溪住医院,钟程住单身公寓。
苏言溪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黑沉的天空,陷入了沉思。窒息苏醒后,她先是迷糊了一天,然后帮钟程处理赔偿事务,连着忙活两天,一直没静下心来思考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她一想到那瓶酒中的蛇就头疼,怕犯癫痫,便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经过三天的休养,她的思维和意识基本恢复,她觉得是时候认真复盘,搞清楚自杀的前因后果了。
那段丢失的记忆就像一把剑,悬在头顶上,让她寝食难安。
她闭上双眼,从看见奶奶的尸体开始回忆,一直到进入太平间的过程,全都能想起来,进入太平间后,她看到了一瓶酒,接着酒中爬出了一条蛇,她深呼吸,控制情绪,冷静回想细节,终于看清楚,那不是一条蛇,而是一条绳。
正是她上吊的绳。
钟程曾告诉她,在太平间内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条绳索、一瓶白酒。钟程还给她看了她自杀时的监控。她通过钟程的讲述和监控片段,以及自己模糊的记忆,逐渐拼凑出她在太平间内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她进入太平间,看见了奶奶的尸体,伤心欲绝,借酒消愁,意识迷糊,看到网上负面消息一片,诅咒她的信息纷至沓来,她情绪崩溃,上吊自杀。
但——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仅仅如此,她会自杀吗?
从监控来看,她的自杀行为非常果决,就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了一样。
她不由想起钟颖,钟颖在大雨中走入河中,没有一点犹豫和停顿,和她自杀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她看着监控中的自己,感到十分陌生,像另外一个人。
头疼开始加剧,苏言溪强忍着,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惊悚的事,她记得在看完那些诅咒消息之后,曾接到了奶奶打来的电话……
她急忙查看手机,可通话记录中,并没有和奶奶的通话。
难道是喝酒导致的幻觉?
苏言溪用力摇晃脑袋,剧烈的头疼让她全身紧绷,眼看痉挛就要发作,她下床走动,遥望夜空,放空大脑。不久后,她情绪平静下来,顺便想起了一个细节,她记得看完那些诅咒消息时,曾将手机静音,可手机还是发出叮叮声响,后来她将手机关机了,却听到了电话铃声,正是奶奶打来的电话。
接着,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辛馨出事那晚,她半夜三更接到辛馨的电话,头两次她没接,将手机静音,铃声却依然响起。后来警方说是她打给辛馨的,这一度让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分不清梦游和现实了。
她将这两处异常联系到一起,得出一个结论:要么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幻听幻视,或人格分裂之类的,要么是手机出了问题。
她打电话给钟程,让钟程每隔二十秒给她打一个电话,她要测试手机功能。
很快,测试完毕。手机没问题,打电话发消息都正常,静音模式正常,关机开机也正常,不存在静音模式下有铃声,关机能打进电话的异常状况。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苏言溪将问题在便签上记录下来,转而思索起白酒和绳索的疑点。
苏言溪确信,白酒和绳索不是她带进太平间的,她没有买白酒,也没有拿绳索,监控显示她衣服内鼓鼓囊囊,那只是视觉效果,她衣服内没有藏任何东西。
当时看见白酒时不以为意,现在再回想,便觉出这两样东西出现在那的目的性很强,酒就是让她喝了麻痹神经的,绳索就是让她上吊用的。它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必然是有人提前放进去的,时间点应该在奶奶被推进太平间前后不久。
只要进入太平间,监控就能拍到。
苏言溪在便签上记录下来。
针对以上两个问题,苏言溪拟定了相应的行动方案。
第一,针对幻觉和手机,她明天会让医生再次评估她的大脑,然后找精神科的医生诊断自己是否有精神类疾病;其次,她会找专业人士检查手机,确认是否会出现「静音后还响铃」、「关机后还能打进电话」、「接电话却显示拨出去」等问题。
第二,针对白酒和绳索,她会让院方协助她,排查奶奶被推进太平间前后的监控,确认黑色塑料袋内的白酒和绳索是谁放进去的,来查清自杀真相。
苏言溪忍着持续不断的头疼,从整体上理清了事件的逻辑,她意识到,自己看似是自杀,本质是谋杀,只是这谋杀,被包装成了自杀的模样,几乎毫无痕迹。
那么,凶手是谁呢?
是万千网暴她的网友,从线上漫延到线下,对她实施了针对性的网络审判?
还是某个躲在暗处的仇人,顺水推舟,完成了这场蓄谋杀害?
前者偶然性高,后者更符合现实。
苏言溪忽然想到了徐若彤,徐若彤也是自杀,自杀过程清晰明确,有监控为证,可徐若彤在自杀前却向周阅月和苏言溪发送了求救讯息,显然她不想死,或者说她预感到了自己要死,但明白自己阻止不了,她的意识***预了,就像苏言溪自杀时一样,被「某种力量」控制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此看来,徐若彤、钟颖、苏言溪,三人的自杀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凶手是同一个人,或同一批人吗?
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谁才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
从动机而论,杀害徐若彤是想炒作有料访谈,为营销借势;杀害钟颖是想将有料访谈事件推高,顺势营销平台;杀害自己则是担心她的调查暴露真相,凶手未雨绸缪,以免事态超出控制。
杀前两人,是主动,杀自己,是被动,但套路,是类似的。
从利益而论,有料访谈和平台是既得利益团体,前者直接,后者间接;黎墨、老邓、潘晴、沈雅美、樊道明,甚至平台总裁和董事长,都是既得利益者,他们从下往上,形成了一根利益链条,以职权区分,黎墨是最低级,也是冲在最前面的,基本所有事都由他发起,和徐若彤的洽谈也都是他一手撮合而成。
苏言溪之前推测黎墨不会为了营销而杀人,但现在,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意识到让一个人死去,并非一件非常恐怖和严重的事。一个人或一个团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杀人并非不可能,除了表面的升职加薪之外,他们之间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利益捆绑。苏言溪已经注意到,现在平台的股价,已经是有料访谈事件发生前的两倍了,股价翻倍,意味着市值和部分人的资产翻倍,少则百万,多则上亿,可不是小数目。
苏言溪如果不是被钟程抢救回来,死了也就死了,监控为证,自杀明确,不会有人为她***或追查,也激不起舆论浪花,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真相也就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了。
可她活过来了,不仅活过来了,还记起了自杀的全过程,并分析出了源头。
这怕是凶手事先想不到的。
但也要谨防凶手斩草除根,对她再下杀手。
无论凶手是黎墨,还是利益团体中的某个人,亦或其他人,都不可小觑。
所以,从这一刻开始,苏言溪要在表面上装作自己确实「残」了,不仅身体废了,脑子也坏掉了,记不起过去的事了,通过脑损伤后遗症来麻痹凶手,凶手见她失去了威胁,自然也就懒得再杀她一次,毕竟每杀一次,就成倍增加被发现的风险。
而在背后,苏言溪则悄悄收集信息
,蓄势反攻。
反攻要先找到突破口。
最直接的突破口在黎墨那,但黎墨太过机警,或许还藏有反制措施,在掌握实证前,要避免打草惊蛇,不能让黎墨看出她还在暗中调查。
苏言溪开始反推,从自杀前一刻开始推,以事件作节点,寻找突破口。
第一,奶奶为何会被推进太平间,是谁推的?
第二,奶奶为何突然死亡,是否另有原因?
第三,奶奶被线下网暴,是否有人泄露信息,并在背后推波助澜?
第四,自己进警局接受问询,是哪件事导致的?
辛馨半夜打电话将她叫到家中,目的为何?
从后往前推,便会发现,事件的起始在辛馨,正是辛馨那晚半夜将给她打电话,才导致了她后续被警局关押,接着舆论四起,如火如荼,网友们被情绪裹挟,对她展开了网络审判,连坐到了她唯一的亲人奶奶,这才导致了奶奶的死。
一切看似偶尔,实则必然。
苏言溪在便签上写下两个大字:辛馨。
现在回想,辛馨将她叫到家中之后的一系列反应,当时看正常,事后看十分反常,无论是辛馨当时说的话、丢在草丛中的手机、带血的棒球棍,以及那段莫须有的监控视频,全都像是提前设计好的,目的就是引她上钩,然后诬陷她。
不管辛馨是不是杀人团伙中的一份子,这事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苏言溪已经从网上得知,辛馨并无生命危险,住院后恢复良好,昨天下午还发了条短视频,表示自己将在回归直播中讲述被害的过程,让网友们期待满满。
苏言溪打开直播软件,确认辛馨回归直播的时间是明天下午。
她决定以辛馨作为突破口。
长吁一口气,正准备制定方案时,全身忽然打了个冷战,窗户开着,一阵凉风携带着冷雨吹进来,寒气逼人,她披上外衣,拿起水杯,准备接点热水暖身。
刚走出病房,抽搐便开始了,先是上半身,像电击一样,迅疾而猛烈,她意识到由于刚才的高强度思考,癫痫提前了。她有机会返回病房,独自忍受这痛苦,但她没有,她佝偻着后背,艰难地挪动步伐,朝开水间走去,走到一半时,下半身的抽搐开始了,迅速加重,抽搐转为痉挛,刺痛席卷全身,血液化为一颗颗弹珠,在皮下疯狂爆裂,肌肉完全不受控制,水杯掉落,发出咣当声响,她软倒在地,身子蜷缩成一团,发出阵阵痛哼声,墙角的瓷砖映照出她模糊的脸,她看见自己额上血管凸起,神情扭曲,面色青红。
如此陌生,如此恐怖,如此丑陋。
有病人和家属听到了声音,走出病房观望,他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苏言溪,苏言溪像是一条吃了毒药的大虫子在地上蠕动,看起来很痛苦、很绝望、很无助。
有人认出了苏言溪,对着她指指点点。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录像。
人们慢慢聚拢,低声议论纷纷。
护士跑了过来,想搀扶苏言溪,苏言溪用仅存的力气甩开了护士的手,她拒绝被搀扶,她知道周围有很多人看着她,她知道自己正在出丑,可能是出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出丑,但她必须过这一关。
只有斩断尊严,才能破茧重生。
这一次的痉挛持续了十二分钟,是最长的一次。
各楼层的病人和家属闻讯而来,数百人围观了苏言溪癫痫发作的全过程。
痉挛结束后,她全身的力气被透支,四肢虚弱无力,身上不停出汗,上衣完全湿透,她在地上静静躺了几分钟,恢复了些力气,正准备爬起时,小便失禁了。
她低下头,看着尿液逐渐湿
润了裤子,屈辱的泪水充盈眼眶,她忍住了,奶奶死后,她已经哭得够多,不管是为奶奶,还是为自己,她已不需要再用泪水发泄情绪,她知道,网暴奶奶、逼死奶奶的人,或许就在她面前,正亲眼看着她。
既然他们希望自己成为小丑,那就让他们如愿以偿。
苏言溪捡起地上的水杯,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向开水间,她走得很慢,但一路没停,尿液从裤管滴落,在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直线,人们跟在她身后,刻意避开那条线,像是为她留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她倒了一杯水,沿那条线返回,一路走入病房,她站在窗前,拧开水杯,喝水的时候,通过玻璃的反光,看见门外站着很多人,他们的脸在镜面的反射扩散,变长变宽,变得畸形,变得不像是人。
苏言溪咧嘴笑起来,喝入嘴里的水沿着下巴流入脖颈。
门口的人们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