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酒馆一隅,屈宾就喜欢在僻静的地方饮酒。今日也不例外,他喃喃道:“这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晚饭的时间都要过了。”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屈宾才看见姬非蹒跚着,提着药包走了进来,浑身是灰,胸口还有一大滩血迹,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屈宾边上。
屈宾缓缓放下手中的耳杯:“去打架了?”
“算是吧,你和四师哥都说过我性子冲动,但我这次还是……”
“性子的养成都得慢慢来的。怎么输的,你跟我说说。”
姬非顿时来了精神,将打斗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详细讲出,屈宾“哼”一声道:“我九渊剑法招招强悍无比,就算是最基本的寂然杜机也不至于会被对方一马鞭就给破了,你真是丢脸!”
姬非听得默不作声。
屈宾又道:“你虽对剑招的理解精辟,但不能熟悉应用,不会变通。从今天起你给我天天加练。”
“好吧,”姬非叹了口气,“师父您说我碰到的那个黑衣人身材瘦弱,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我好歹也是兼修过两大心法的人,内功也是有点底子的,怎么会剑都被打飞掉?”
屈宾白了他一眼,道:“你平时就知道死读书和死练剑,几时出去真正运动过,你自是缺少自然力量的锻炼。都说内外兼修,内为心法,外为锻身。心法修习得再好,早年都不会有多阴显的优势,你趁年轻多锻炼锻炼体质,会有很显著的改变。至于那个黑衣人的力量,要么是他有独家的心法修习,要么是他长期的锻炼练武,要么就是家族遗传了,这谁能说得准。”
姬非又只得默不作声。
屈宾安慰道:“好了,咱们先回房养伤,你多喝些淬寒酒,对伤口愈合也是有好处的。”
数日后,在屈宾的鼓励下,姬非坚持早起六更练剑,白天在春花酒馆做工,晚上挑灯苦读《列御寇》。
他自觉进步神速,但高兴的同时他也有所不安——胸闷不仅未见好转,似乎还有更加严重的趋势。
仲春时节,北海城冰雪消融,人们也从新年的欢庆中走出来,投身新的一年。草长莺飞,一片复苏的景象。
城内的春花酒馆还是同去年一样热闹,姬非此刻正在酒馆门口搬酒坛子。新的一年姬非似乎也长高了,成了一个八尺男儿,手臂上似乎也有肌肉隐隐浮现,唯一不变的是肋下仍配着那把破木剑。
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由远到近传来,姬非知道有客人来了。他把酒坛放好,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准备过去牵马接客。
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黄鬃马,成色似乎变好了一点,随后他便看见了马上的人——那个似曾相识的黑衣人。
屈宾正躺在藤椅上享受正午的阳光。姬非惊异之下赶紧告诉了屈宾。
屈宾斜眼看了一下远处来的黑衣人,道:“来都来了,来即是客,还不快去招待?”
姬非点点头,走过去牵起了黑衣人的坐骑的缰绳,瞥了一眼,黑衣人仍如那日一般潇洒俊美。
一阵熟悉的粗声传来:“你且住。”盯了姬非一会,似乎终于记起来这个小伙子究竟是何人,不禁笑出了声,继而换了一副凶恶的表情,道:“不用牵马了,我在你这拿一坛酒边走。”
姬非和气地行一礼,道:“这位客官,我只是个搬酒的,私自售卖店主会罚我的。”
黑衣人不耐烦道:“小爷就是要在你这里买。”说罢,提起一坛酒便走。数十斤的酒坛子在他左手单手提起,仿佛毫不费力。
姬非在后面追赶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
黑衣人听得身后脚步愈来愈近,猛然将酒坛向身后掷去。
姬非见一硕物飞来,不及暇想,闪身躲开。酒坛登时砸碎在地。
姬非心头一惊,刚想理论一番,又听得风声骤起,姬非本能地翻身跳开,抬头见黑衣人操鞭在手,想是刚才他挥鞭击来。
就在姬非惊魂未定的同时,黑衣人也吃惊不小——上次看到这小子还笨手笨脚,甚至连普通的一鞭都接不住。而就在方才,自己在掷酒坛时力道不小、准度不差且距离很近了,却能被他躲开。而后面跟进的一招“金蛇出洞”,自以为肯定能击中,居然又被他躲开了。
黑衣人开始收起轻视之心。
姬非率先开口道:“你把酒砸碎了,请你赔了钱再走。”
黑衣人笑道:“钱就在小爷的荷包里,有本事就拔你的破木剑来拿啊。”
姬非强忍怒火道:“那就失礼了。”当下挥剑刺去,黑衣人见他运剑比之前更加沉稳,心中暗暗吃惊,挥鞭击去。姬非知他力大,身形一晃,游走到侧面,一招盈虚剑法中的“临川流芳”横扫而去。黑衣人见剑势宏大,也不敢硬接,后退了几步。姬非顺着横扫之势,又用一招“虚而委蛇”,虽是阴招,却借横扫有了顺流而下的奔腾之势,势不可挡。
这么巧妙的招式本能让他占据上风,但姬非在用虚而委蛇之时,剑发至一半,突然感到膻中一阵剧痛,后劲便也递不上去。
黑衣人眼见有机可乘,长鞭击出,又是一招“金蛇出洞”,打在姬非手腕上,使得他木剑脱手,再度落败。
黑衣人得意道:“小子,谢谢你请的酒了。”说罢将方才的酒再度提起,飞身上马,而那坛酒稳稳当当,在他手中似乎轻若无物。看得围观的人群共喝了一声彩。
眼巴巴地看着黑衣人打马远去,姬非艰难地爬了起来,见屈宾仍在藤椅上半躺着,翘腿眯眼,惬意十分,不禁生气道:“师父,您刚才为什么不来帮我。”
屈宾笑道:“你若看到两个小屁孩打架,你会去帮他们其中一个人吗?”
姬非刚欲反驳,却又感到膻中隐隐作痛,连忙摸到酒葫芦,给自己灌了两口淬寒酒。
淬寒酒很有功效,下肚后不仅膻中,连手腕上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痛了。姬非叹了口气,这淬寒酒他仿佛已经离不开了。
待舒坦一些后,姬非道:“您说我小孩子,我认了。但你也看到了刚刚那人武艺如此强悍,简直是力大无穷。”
“我说的小孩子是指在临敌经验上面,他或许自身练的武艺高超,甚至可以赶超为师,但任他武艺再高,在我眼里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屈宾坐了起来,盯着姬非道:“他出手时便露出了两三处破绽,而他丝毫不在意,你出手时更是有七八处破绽,他却也不想去把握住,最后还要等到你身体出问题才击败你。你说这样不在乎自己破绽和敌人破绽的人,任他武艺再高,依然只是街头匹夫罢了。”
姬非若有所思点点头。
一个人要出招、要进攻甚至是要动一下,必然会暴露出破绽,或轻微或阴显。高手之所以为高手,不仅在他自身的武艺过硬,还在于他能敏锐地洞察对手的破绽并抓住机会。
高手的对决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很简单。他们无论过了多少招,成败都只在一招之间。
“你们师徒还要续住吗?”
姬非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块小银子收进荷包,这是他这个月所剩的工钱,有将近一半的工钱赔了今天白天砸碎的那一大坛子酒。
姬非正心疼着,突然听老板娘这么一问,不由得奇怪道:“啊?”
“你师父两个月前给点店钱刚好到这个月完,今天是最后一天,你问问你师父还续住不。”
姬非感觉有点恍惚,点了点头。
上楼到房间,屈宾似乎也没了白天那副悠闲的模样,眉头微锁,似有心事。
“师父,楼下老板娘叫我们续住了。”
“不用管她,我们不续住了。”
姬非惊讶道:“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听为师讲,你先坐。”屈宾拉来一条凳子给姬非坐下。“你拜入我冲虚门有多久了?”
“这……”姬非愣了一下,道:“应该两个月多了吧。”
“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要拜师进来吗?”
“当然,”姬非点点头,“为我四师哥和盈虚堂满堂报仇。”
“所幸你还记得。要知道,一个人最可悲的,就是在安稳中丧失了斗志,忘记自己该干嘛。”
姬非不由得想起那日的门变,师哥师嫂惨死,其他人相互勾结,心中顿时波澜不止。
记忆可以遥远,但仇恨很难消磨。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逍遥堂有渊源吗?”
姬非点点头。
屈宾脱掉上衣,指着自己脸上的、身上的伤疤道:“这些、这些都是。”
姬非心中一惊。
“要不是那天门变你看到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的真面目,恐怕你现在也不会相信我。”屈宾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道:“九年前,那时天下还在凉城冶下,我当时年轻游历天下。那时到了北海,我素来听说三山有一个逍遥门,在江湖上都能排的上号,于是我便想着去拜访一下。于是我便见到了袁朗和魏贝。”
袁朗和魏贝,姬非肯定是知道的。袁朗是上一代的戾鸢使,逍遥堂失火后,成为了逍遥门门主,号拾厄子,平生温润尔雅,彬彬有礼,为门内众弟子所仰慕;魏贝是魏宣的父亲,是上一代逍遥堂堂主,号褚叶子,平生仗义豪爽,豁达开朗,为门内众弟子所欢迎。当时不仅在门内,江湖上都对他们赞誉有加,有传言道:莫道杨正无人继,一出袁魏定乾坤。
屈宾继续道:“正如传言般,我当时心中也认为他们是真英雄,心中素来就十分敬佩。相见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在堂内设宴款待我,他们确实待人处事非常老道,我同他们喝着喝着就称兄道弟、酒兴上头。
等到我半醉的时候,他们叫我展示一下冲虚门的绝学,当时我还心里有所谨慎,就把本门基础的流电剑法展示给他们看,他们看了后说什么他们见过,这是之前杨门主的岩下电剑法?
他们也礼尚往来,把逍遥门的三大剑法全部展示给我看了,但是问题就是出在最后他们展示了逍遥门自己的九渊剑法。我当时半醉上头,就嘲笑逍遥门的九渊剑法未得真经、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然后一时兴起,把自家的九渊剑法使了出来。他们都笑着说原来我还藏了这么厉害的一手,真是武艺高绝、年少有为。我在他们的夸奖中就不知不觉醉倒了。”
“然后呢?”姬非追问道。
“然后?然后我醒来便发现我手脚加锁,被关在一间石屋里面。起初他们还跟我说我酒后乱舞剑,怕伤到人给我拿下了,然后就问我愿不愿意把给他们传授两套剑法。我自是断然拒绝。后来他们也不装了,隔几天袁朗就进来拷问我两套剑法,有几天是姓魏的畜生来的,他用刑还要狠得多。他们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我身上的伤痕全都是他们给我留下的!”
姬非听得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曾经敬爱的两位师叔竟是这样的人,他还是有点将信将疑,问道:“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被打得遍体鳞伤,衣衫褴褛,胸前挂着一块玉玦也露了出来,他们起初并不在意,后来有一天突然冲进来把我的玉玦抢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过。后面当时九渊堂的堂主伍什知道了这件事,他买通道卫跟我说只要传给他九渊剑法,他可以救我出来。我当时急于脱身,便和他约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他当天想独吞九渊剑法,让所有的道卫和他的弟子屏却,这倒帮我一个大忙。我在和他附耳交谈时一把把锁链扣上去,直接把他勒死。”
姬非越听越心惊肉跳,回想了一下道:“据你所说的,你被困的时候我应该十二岁,而那一年袁门主也是有一天突然宣布伍堂主暴毙。”
“杀了伍什后,我便拿起他的剑杀了出去。所幸他们没挑我的手筋,功夫都还在身上。当时也真是幸运,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一条密道,也是那天我救你出来那条密道,这才逃了出来。”
姬非此时心中不得不相信了,他安慰屈宾道:“师父您平安归来已经是最好了,剑法也未外流,总算是万幸。”
“万幸?”屈宾凄怆道,指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和半头白发道:“我年纪还未至不惑,如今已经是衰老得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我时常还在梦中梦到当时受刑的痛苦。”
姬非不说话了,他为师父感到可怜,也为逍遥门一杆子人感到可恨。
忽然,屈宾却怪笑起来:“看你一脸悲伤,你觉得我失去面容、忍受痛苦很可悲,可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可悲。”
姬非不由得对师父心生敬佩,受到如此重大的痛苦和打击,仍能不为所动、心中不生波澜,必是境界很高的高人。。
但是他好像搞错了方向。
只听屈宾继续道:“我所可悲的不是这些,就算那两大剑法全部流失我也不带可惜的。我可恨的是那个最重要的东西被抢走,他们好像知道了冲虚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