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爷啊,我的老娘啊!你死得好惨!”
“婆婆!呜呜呜!婆婆,您怎么就做了这样的事情啊!”
“祖母!祖母!哇哇!”
……
那一家子披麻戴孝地坐在宋府门前哭天抢地。内阁次辅的府邸,半座王府呢,一整条街都是宋府,这条道上平时除了宋府的主子基本就没有别人了。
对面两座府邸的大门都在另一侧,这一侧是不常开的后门,下人们就算有事出府也多从侧门或是角门走,极少走这个后门的。
然而此时,宋府正大门的门前却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宋清月在心里叹气,这些人中怕是有好些也是被安排来的。
不要紧,对家有群众演员,她宋清月也有!
她交代墨竹火速去一趟剪刀胡同,叫上之前那些老相识过来帮忙“引导舆论”,自己重新理了理头发,又拿了棉布将唇脂和画的眉毛卸了,之后拿着准备好的姜汁手帕放在眼睛前头熏了熏,直到两眼被熏得红通通、泪汪汪,抱着草席走下马车去,什么也没说,先对着几户人家九十度鞠了几躬。
后头棉花和小枣两人戏也挺足的,一边也用姜汁帕子擦着眼睛一边凄凄惨惨地喊道:“王妃娘娘,您别这样!您刚生产不足两个月,身子还虚弱着,这样可不行呀!王妃娘娘!呜呜呜呜!”
宋清月不理睬两个小丫鬟的呼喊,将草席卷一滚,铺在地上,接着盘腿坐下,她算是君,给民跪下就过火了,这么素衣散发地盘腿坐下,已经算非常有诚意了。
那一家跑来宋府门口哭爹喊娘的,看到宋清月这架势,一时也有点懵,可脑子里谨记着,想要拿到那一千两银子的巨款,以及拿回自己的祖田,就一定要按照他们说的做。
其中大儿子的娘子,上前抓住宋清月的肩膀哭号道:“娘娘,娘娘您养尊处优,自然不知道下面那些县令、那些好强如何欺压百姓!购地税不能收啊!不能收啊!我家因为要给老人家治,就将六十亩地给典。现在婆婆病治好,要俺们再把地赎回来,可您猜猜怎么着?一两银子的地,要收五两的税!这么一去以来,俺家剩下五亩地了!俺们这一大家子还怎么活呀!怎么活呀!俺婆婆想不开,说都怪她不好,都怪她生了病,这才一头撞死的。娘娘,您评评理,这天下怎得会有这样的事啊!哇哇哇哇哇!”
宋清月单薄的小身板被这壮实的妇人双手钳住肩膀一顿摇,摇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小枣和棉花赶紧上前护主:“我说大娘,这事您可不能乱说!《大周律》上说了,拥地二十亩以下者,购买头二十亩地的时候是不用交购地税的!你家多交了税钱,就该去找县太爷评理,做什么跑来撞宋府的门?”
“听不懂,听不懂!庵就知道本来俺家不用交税的,现在竟然要多交那么多税,地都没了,都没了!!娘娘,娘娘给俺们做主啊!劝劝次辅大人,原本好端端的,为何要收那购地税啊!”
有了这位娘子起头,其余的几位家人一同对着宋清月磕头,求她劝劝宋大人,收回购地税的律条。
啊,宋清月低头勾起唇角,原来更诛心的在这儿等着。
什么劝宋大人收回购地税的律条,好像这天下姓宋了一样。
宋清月瞄了一眼路边的人群,看到几个熟面孔,这是群众演员已经到位了,立刻抬起头来,盯着哭天抢地的一大家子人,掷地有声地说道:“典地之事,算不算买卖,朝廷自会商榷,可就算我爹爹这个内阁次辅不做了,这够地税也还是会继续收下去!购地税无错,错的是与地方官狼狈为奸的地方官。诸位,百姓们受了苦,只要朝廷知道了,陛下知道了,就一定会给百姓做主!”
“晋王妃娘娘说得好!”先见到胡同里在昭月小学里上学的男孩子喊出声。
“没错!”他老爹跟着喊。
“错的是地方的狗官和大户,跟宋大人无关!”负责昭月小学午食物的王大娘喊道。
她儿子忽然面对围观群众大声说道:“大家,别听这几个人胡说八道!宋大人这样的好官要是被你们这种收了大户钱的刁民弄得丢了官,吃苦的才是俺们老百姓!”
隔壁胡同里开澡堂那位姓李的大叔也来凑热闹,如今他孩子还在赵越小学里免费念书呢!他跟着嚷嚷道:“没错,你们说说,你们到底收了大户多少钱?几百两还是几千两?为了银子你们连老母亲的命都可以卖掉,能是什么好人!大家可别被这样不孝的人家给骗了!”
剪刀胡同的住户们当真给力啊,说话说得到重点!宋清月听了心中满意,心想怕是墨竹在路上嘱咐她们说的,小墨竹太聪明了!
这时候,围观群众纷纷跟着点头,对着在宋府哭爹喊娘的一家人指指点点。
这家人显然没料到这样的情况,这家大媳妇叉腰指着开澡堂的李叔的鼻子骂道:“你休要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你有什么证据?你若是没有证据,老娘今天非去顺天府老爷那儿告你去!”
她男人见自家婆娘如此硬气,顿时也直起腰板张口骂道:“没错!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我告诉你,你要是拿不出证据,老子明儿找俺们村的兄弟来弄死你!”
澡堂李可是京城的生意人!这点虚张声势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事儿,眼睛在这几人身上扫来扫去,忽然指着那家大媳妇的鞋子说道:“你们瞧,这娘们儿鞋头上还有珍珠!没钱给老母亲治病,倒有钱买珍珠往鞋子上绣!还说不是拿钱办事!”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大媳妇瞬间像是被抓住尾巴的老鼠,拼命将脚往裙子里缩,一脸惊恐地盯着草堂李。
澡堂李哈哈大笑:“听口音是河北的吧?河北乡下种地的,哪儿来的胆子上京来跑次辅大人门前闹事!分明就有人给你们撑腰!”
可忽然有对方的群众演员反驳道:“可是宋家真没做错什么,王妃娘娘何必着急素服散发过来道歉?”
“这……”澡堂李一时语塞,跟剪刀胡同的街坊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见这边示弱,气焰立刻又嚣张起来:“心虚吧?心虚吧?这购地税就不该收!”
这时候,从人群中钻出个穿着宽袍儒衫的读书人,满脸鄙视地看着草堂李以及剪刀胡同里的众位街坊:“从前不收,几千年来都没收过,凭什么现在要收?宋次辅这就是明摆着搜刮民脂民膏!还好官?呵呵,不过一沽名钓誉、谄媚圣上的鼠辈罢了!”
剪刀胡同里的街坊看对方一读书人打扮,气势顿时弱了几分,陪着宋清月跪在草席上的东萍见己方处于弱势,终于没忍住心中的不忿,出声反驳道:“从前没做过的事情多呢,若事事都按照古时旧制来,是不是咱们现在还要用活人祭祀?难道这位公子觉得,活人献祭是对的?那为何从前做,现在又不做了呢?”
“你……”
这读书人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一甩袖子,道:“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你懂什么?国家大事轮不到你说话。”
东萍一听这种论调就要炸毛:“怎么轮不到我说话?我是女子就不能说话了?我也是大周朝的百姓,我怎么就不能说句话了?”
对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懒得理论的样子:“真乃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刁蛮!太刁蛮!娘娘身边的丫鬟都如此刁蛮,想必娘娘这般也是装装样子的!”
宋清月皱眉,这该死的读书人!这事儿完了,她非要查查这家伙是谁,然后扒他一层皮,叫他尝尝啥叫“压迫”!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穿着一身大红的蟒袍迈着大步走过来,大老远地就威严地开了嗓:“王妃菩萨心肠,是听闻有人在娘家门前撞死,过来祈福,帮忙超度,在你嘴里倒成了心虚做错了事!简直荒谬!”
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李昭带着三清观的道士们带着跳大神的家伙什来了!
宋清月心中大定,有李昭在,什么场面都没问题。
众人跪下,那读书人也跪下,李昭迎着几位道士过去做法。
路过那个读书人的时候,他还特意停下来,他个头高,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脚边的读书人,干笑两声:“梁大公子,这次恩科的算学只考了十六分,数字倒是挺吉利的,不过连数都数不清,我王妃身边随便找个丫头都比你强,这国家大事你就不要置喙了。说不过一个小丫头,就以对方是女人,肆意欺辱贬低……你又是什么东西!”
这梁家大公子,乃是梁家嫡长孙,小时候是个又名的神童,十六岁就考上秀才了,奈何举业一直不怎么顺畅,年近不惑才考上举人。
今年年头开恩科,他本想一举中第,没想到风头全被族中弟弟梁君淮给抢走了。
宋清月听闻这家伙竟然姓梁,心里吃了一惊,难不成还是家里哪位表哥?他跟自己唱反调做什么,脑子有问题吧?
就说人啊,就不能嫉妒,一嫉妒,什么糊涂事都能干得出来。
这位梁大公子趴在地上,被大殿下当众臭骂,十个手指死抠着地,就差抠出个两室一厅来。
李昭懒得搭理这种明明是个庸才还自视甚高的蠢货,几步走到宋清月,将她拉起来,低声责怪道:“地上凉,你这身子还虚着,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
宋清月低着头,软软靠进李昭怀里撒娇:“夫君……”
李昭又转头对在宋府门前闹事的人道:“你们所述之事,的确值得商议,明日朝会,本王会亲自上奏陛下,请陛下再斟酌是否需要细化律条。不过购地税,是一定要收的,这也是为了防止豪强大户兼并小民土地,于你们明明是好事,休要再胡搅蛮缠!速速离去,不然本王定要锦衣卫来查查你们,到底是不是收钱办事,害死亲母的!”
这话说出来,那家人家吓得腿肚子都在抽筋,收拾东西,用草席裹住老母亲的尸体,屁滚尿流地滚走了。
宋府门口,下人们出来擦洗血迹,道士们继续念经跳大神,超度亡灵。
宋清月站在一旁,看着道士们跳完大神才跟着李昭回家去。
晚上宋建鸣来了潜邸,跟李昭秘密开了个碰头会。
次日,在家养病的宋建鸣终于去上朝了。
李昭在朝会上提出购地税条款适用范围的问题,而宋建鸣立刻就献上了补充条款的建议。
皇帝一瞧,点点头,道:“的确,从前想得不够周全,如此补充之后,想必从前的乱象也能少些,就这么办吧。”
“陛下,臣有本凑!”忽然拿着芴板站出来,“对于购地税之实施,臣有异议!”
皇帝安坐龙椅之上,微微一笑,道:“准奏。”
“自购地税开始收取以来,光是直隶地区就出现了二十多起民乱,死伤者二百八十六人,其中还有一个朝廷命官!若是统计全国,这个数字一定不下千人!陛下,从古至今,就没有收取过购地税,此税,乃是乱国之事,万不可为啊!臣请陛下三思!”
皇帝哈哈一笑,又看向别的大臣:“诸位有何看法?别不吱声,咱们半个月才一次大朝会,有话自然要说出来才好!”
“陛下,臣附议!”兵部尚书持芴板出列。
“臣附议!”吏部另一个姓解的侍郎也站出来说话。
两位重臣赞同,接下来,胆子小的也纷纷都站出来了。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地说出现在大殿之上。
毕竟,朝中站着的,家里都是大地主,都是又接受小民投献,可现在这个该死的购地税一出,几乎可以说将投献这条路堵住一半。
原本白得的土地,现在每亩需要多交五两银子,谁愿意啊!
一时间,最前排跪着的宋建鸣似乎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连老铁吴阁老也没站出来说句话。
倒是耿直的陆老大人,挺直腰板站出来大声道:“陛下,臣以为,购地税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臣以为,切不能因为地方官员的胡作非为而称之为乱国之事!乱国的乃是人,而非律条,臣以为,当拍派巡查御史去地方,严惩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员!”
“陆大人此话谬矣!”兵部侍郎捋着花白的胡子声若洪钟,“大户乃是国之根本,读书人十年寒窗又为了什么?”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有些事,比如接受投献,可不是能够摆到台面上说的事情,不过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大家你知我知,皇帝也知道,他清清嗓子接着道,“有了此税,怕是读书人不愿读书,地方大户,也不愿拥护朝廷了。如何不是乱国之事?若是约束不了地方官的行为,这改革,还不如不改,免得又加重一次百姓的负担,”
皇帝笑笑,目光移向宋建鸣:“宋爱卿,可有话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