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城内除了大的节日,一直都实行宵禁,每到亥时,街上基本就没人走动了,要不然被巡街的捕快发现了,除了挨板子,还得吃几天牢饭。当然了,如果是家里有人病重需要外出就医之类的急事,倒是可以不予追究。
我将盟书揣进怀里,好不容易熬到戌时过半了,再次来到江湖客栈,果然,白天的热闹已经彻底不再了。
客栈屋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大门的门板也已下了一半,似乎还在等着最后的客人。我大概还剩不到半个时辰去求见太子!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太子!我……我该如何拜见?
我深吸几口气,来到客栈门口朝里面看去,客堂里基本已经没有客人了,只有三人在靠近柜台的那桌边吃着酒边聊着什么。
我一眼便认出面对大门坐的是福伯,侧边坐的是偶尔到客栈来帮忙的福婶,还有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背对着门口,不知是谁。
“你是要吃饭还是住店?”
正在我纠结如何进去时,那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突然冲到门口朝我问道。
“我……”看着他犀利的眼神,我心里一哆嗦,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却饱经沧桑。
“鬼鬼祟祟的,什么人?”黑衣男子又大声呵斥道,手里的剑已蓄势待发。
“哦,是江湖啊?这么晚了,有事吗?”福伯偏着头认出是我,疑惑地问道,福婶也笑眯眯地起了身。
“岳父大人认识?”黑衣男子神情缓和了几分,往旁边让了一步。
“福伯。”我踏进门槛,心里还是一片慌乱,只得强作镇定道:“我……有点儿事想找阿五,考虑到有些晚了,见你们又聊得尽兴,正犹豫着……额……要不要进来打扰哩。”
“致远,把剑收了。他叫李江湖,每天都在客栈门口卖豆腐的,我们忙时还经常到店里来帮忙。”福伯说着,笑着推了把黑衣男子的剑。
“哦,原来也是客栈的伙计。”被称为“致远”的黑衣男子朝我浅浅一笑,看样子就算是道了歉了。
“阿五在客房忙着,你去后面找他吧。”
“是,谢谢福伯。”
我暗暗摸了把怀里的盟书,飞速朝院子去了,只见阿五正提着桶从客房的楼道过来。
“五哥,忙着呢?”我喊道。
阿五放下桶,捶了捶腰:“忙啊,这个点儿都准备睡了,挨着房里送洗脚水,累死了。你不会是来给我帮忙的吧?”
我恳求道:“今天客栈的那位贵客,可以让我去伺候吗?我给他送水去。”
阿五摊摊手:“他啊?送过了啊!”
“那……我去给他倒壶茶。”
阿五又是直摇头:“都要睡了,吃什么茶?”
“那……”
“好了,回去吧,”阿五朝外挥挥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你一个普通百姓,你去状告钦差,你告得了吗?”
“可我不能让佳佳白死!”我坚定地说。
阿五左右瞧瞧,朝我贴近了些:“你知道派来调查钦差的是什么人吗?太子!当朝太子!你知道如何行礼?如何回话?别的不说,稍微有点差池,你就得定罪!”
我心里虽害怕,可嘴上硬气道:“那你怎么和他说话的?”
“我?”阿五拍拍胸口:“他又没有道明身份,是以普通客人的身份入店的,我当然称呼他‘客官’了,该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
我是听晚上吃饭的客人说,今天中午,一行四人到了刺史府门口,为首的人自称是当朝太子,怒气冲冲地指名要钦差接驾。在结合掌柜的对他们的态度,我才大胆推断他的身份。
你想去找他告状,岂不是表明你已经知道他是太子了?他微服私访被你看穿,你觉得他还有心情替你审案?”
我知道阿五说得在理,可是很是不甘,好不容易盼到朝堂来了人,怎能错失这么好的机会?
“好了,听我一句劝,回去吧。”阿五说着,突然看向我身后,咧嘴一笑,腰也弯了下去:“哟,客官,您还没睡呢?还有何吩咐?”
我顺眼看去,见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英俊男子,一身长衫虽然普通,可是他身上散发的气质却是与众不同。
“襄州城还是挺热闹嘛,现在终于安静了,可我又睡不着了。”男子苦笑道,朝后一指:“我在房间里看见客房后面还有一个花园,客人可以去逛逛吗?”
“可以的可以的,那是我们客栈的后花园,就是方便客人休闲的,里面还有凉亭,可以烹茶赏月,客官请自便。”阿五回道。
“小二,小二,我的水呢?怎么这么慢啊!”二楼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哦,来了来了。”阿五答道,朝男子笑笑,又担心了看了我一眼,去后厨提水去了。
“你也是客栈的伙计?”男子打量我一番,问道。
“是。”
“给我来个炉子煮一壶茶放到凉亭去。”男子吩咐道,径直去了后花园。
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他就是这客栈的贵客。于是,不敢怠慢,按他的要求将小炉子和茶水等送了过去。
男子已屹立在亭中,见我放好东西,问道:“这客栈可有后门?”
“有。”我指道:“绕过前面的假山就是。”
“你是新来的?”
我心里一颤,难道他看出我刚才生炉子煮茶的动作慌乱了?
“是。”我只好老实答道。
“来了多久了?”
我想了想:“一个月了。”
“客人多吗?我看客栈里总共好像没几个伙计,忙得过来吗?”
“额……还行,后面的客房总共二十九间,就算住满了也不算多,前面客堂也就十桌,加上二楼三个雅间,实在忙不过来,福伯福婶和东家也会帮忙。”
男子笑笑:“你们东家叫什么名字?”
东家?他问这个干嘛?我不知何意,只好老实答道:“我们东家叫李东升。”
“客堂里柜前挂的那几幅字都是他写的?”
“是,那是我们东家挂出来卖的,一两银子一幅,不过,没什么人买,前几天写了几幅,让福伯送到廖氏文斋去帮着卖了,不知卖出去了没。”我答道,为了显示我确实是客栈的伙计,尽量说得详细一些。
男子又是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空中的明月:“我听说钦差和你们东家是好友,他到你们客栈来过吗?”
“来过。”
“他身体好像不舒服,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男子又问,脸上露出一丝担忧的神情来。
“客官是问钦差吗?听说是肠胃不好,李大夫在给他调理哩。”
“哦。你去忙吧。”
“是。那客官早些休息。”我摸了摸怀里的盟书,又有些犹豫了,双脚早已不受我控制地朝前院去了。
睡不着,孤身一人,待在凉亭煮茶……他在等人吗?他问及东家,面露微笑,难道当真是旧识?他似乎还担忧小穆的病,不会他和小穆也是好友吧?
如果真是如此,我向他告状,他会受理吗?会不会如方老伯讲的话本中一样,反而给我定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看他翘首以盼,不知在等何人。
我潜伏在通往后花园的长廊里,虽然明月当空,宛如白昼,可是有树木掩护,应该不易被他发现。
希望我的猜测都不对,希望他等的人不是小穆,这样我倒还有机会。
“哎,你觉得那清汤面好吃吗?”好像是李东升的声音。
“还不错。”
“呵呵,那可是我亲手煮的,给你的那碗里多加了一勺肉汤。对你好吧?”
两人谈笑着来到凉亭,长衫男子笑着深深一揖手:“多谢皇叔另眼相待,豫儿感激不尽。”
“呵呵,都是太子了,还这么贫嘴。”李东升朝他轻轻一拳头:“怎么突然来襄州城了?”
什么?皇叔?我没听错吧?
不容我缓过气来,只觉得脖子一凉,偏头一看,一柄寒剑正架在我肩上,刚才与福伯他们吃酒的黑衣男子也正怒视着我。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等着伺候客人啊,刚给他准备了茶水,不知……不知他还会不会有别的吩咐。”我一时舌头又捋不顺了,可是好歹也是密探,随机应变的技能多少有点儿。
“跟我过来。”致远收了剑,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客房旁的杂屋里:“你不要命了?居然敢偷听太子说话!”
“太子?”我故意大吃一惊:“什么太子?”
“少跟我装糊涂,刚才听岳父说,穆悠为了对付吐蕃细作,杀了你的未婚妻,你这是想找太子告状,让太子替你惩治凶手吗?”致远低声问道。
我居然被他看破了计划!
“你是什么人?”我仔细想想,倒从没听福伯提过有这么个女婿。
“王致远,目前是太子的贴身护卫,三年前在杨国忠手下为从七品的旅帅,负责保卫杨十三娘的安全。
杨十三娘与安王大婚前一天,我带人在屋外守了整整一夜,可惜第二天安王来接亲,杨十三娘还是凭空失踪了。”王致远喃喃说道,连眉头也紧蹙起来。
我想起曾听小穆讲过的话,再次打量一番眼前的人:“安王妃……是在你手里失踪的?”
“是。”
“那……安王没定你的罪?”
王致远苦笑一下:“还用安王定罪吗?杨国忠为了自保,把安王妃失踪的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我身上,我在狱中受尽的酷刑,差点儿被处斩。
岳父大人为了救我,卖了客栈,幻想买通狱头来个偷梁换柱,只求留我一命,哪怕是偷偷摸摸过一辈子。
谁知,这个荒唐的计划还没实施,安王突然接到了一封信,随即亲自下令免了我的罪,还举荐我去洛阳投靠了广平王,也就是当今太子。”
我听他讲完,也跟着松了口气,追问道:“是谁给安王去信,免了你的罪?”
王致远掏出一块帕子来擦拭着手里的剑,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来:“穆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