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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八十一章 黑暗中的漫游
    【第二十一天】

    通过一点「贿赂」,所罗门将神弃之地的白昼延长了,银蛇般的闪电不知疲倦地划过铅灰色的天幕,用转瞬即逝的光芒一次又一次照亮宛如死去的大地。

    你们慢慢走着,感慨往昔的繁荣,探讨未来的兴衰。

    在经过又一个沦为废墟的城邦后,我听所罗门问你,如果要将祂的国家比作一样事物,你会选择什么?

    你选择一棵树,所罗门问你原因。

    「因为树是一种看似静止,实则不断变化的生物,为了采撷阳光,它要开枝散叶,往高处去;为了对抗严寒,它要脱去枝叶,保存水分;会不断有风来吹折它的枝,会有雷来劈砍它的冠,也会不断有虫来啃噬它的皮,它需要不断汲取养分以弥补损伤。」

    「树没有脚跑不了,没有手挡不住,它的生机勃勃可谓是不断与天灾和虫害不断抗争的结果,但这份没有尽头的抗争也为它带来惊人的回报:能跑能跳的飞禽走兽一批又一批地化作黄土,它却能活上数十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

    「对树木而言,衰败和凋零如影随形,但生长为它带来无限可能。」

    你继续说,「陛下,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用「鼎盛」这个词来形容您的国家,因为「鼎盛」意味着达到了极点,可它为什么不能变的更好,长得更繁茂呢?」

    借着雷光,我捕捉到所罗门的一线动容。对一个擅于玩弄话术的律师来说,为一两句话动容可不应该,可对一个君主来说,你的言辞有一种昂扬的鼓舞之力。

    根据我的观察,「往上爬」是人们生活的一大动力,无论是权力还是神秘,所罗门要再进一步都很难了,我想祂过得或许也有些乏味。

    【第二十二天】

    在你和所罗门离开之后,我又在神弃之地转了转,看着一座坍塌的教堂,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日,父亲高踞于神座之上,梅迪奇向祂汇报,说一个城邦遭遇了蝗灾,请求能缩减祭礼的规模,等到明年,他们会把欠缺的部分补上。

    父亲神色淡漠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说献上充足的祭品是他们的本分,他们理应事先做好预案,以备不测。

    梅迪奇以往总会铿锵有力地回应父亲的任何决定,可那天祂却犹豫了,转而说,主,以前也并非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可您总会应许他们的祈求。

    父亲说,适当的敬畏能让锚点得到巩固。

    见梅迪奇还在踌躇,父亲又说,我自有考量,你不可揣度神的用意。

    梅迪奇连忙说,是我僭越了,请主宽恕。

    我还听到梅迪奇私下同乌洛琉斯讨论,主的神性似乎更浓重了。乌洛琉斯也点了点头,说以往有朝圣者朗自偏远之地步行而来,虽然他们做不到直视主的真容,但主也会用虚拟人格接见他们,可现在是一律不见了,只会让主教前去接待。

    我不以为然,心想父亲本就是至高的神,以神性为主导有什么问题?

    在进入倒吊人的梦境,拼凑了那么多记忆碎片后,我才意识到神性将祂侵蚀到了什么地步。

    祂少年时读过赞颂自由和宽容的诗篇,成年后经历过经济的萧条,曾被上顿不接下顿的忧愁困扰,在领到教堂的救济餐后,会由衷地感谢神父和修女,等生活条件改善了一些,他每周都会给教堂捐款,哪怕是一枚硬币也要无比郑重地投入募捐箱——就像预见到这些硬币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救济餐,给某个素不相识的困窘者带来希望。

    那样的祂,又怎么会将这份困苦播撒给别人?

    比起肉体的衰败,心灵的荒芜更隐晦,更抽象,更难以察觉,也更加毛骨悚然。父亲祂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吗?

    当座下的天使默认祂的变化,庇佑的信徒对祂的变化一无所知的时候,祂会不会觉得孤立无援?

    【第二十五天】

    我路过了一个有幸存者的城邦,但他们的身体多少出现了异变,有的脸上长着巨大的肉瘤,有的脊背不正常地弯曲,还有的已经控制不了神话生物形态了,一个黑夜途径的非凡者肋下的肢体怎么也收不回去,只能累赘地挂在身体两侧。

    在极端的绝望下,他们推倒了父亲的神像,然后铸造出传说中古神的形象,一遍遍祈祷跪拜。

    如果梅迪奇在这里,这群人恐怕当场便会化作焦炭。

    我本来也可以杀掉他们,但却想起先前和父亲的谈话,祂说,在让仁慈,勇敢,宽容等诸多美德植入人心之前,需要有一个安稳富足的环境,这叫「物质决定意识」。

    我现在大概明白了,在身体遭受病变折磨,没有正常的粮食,随时可能死去的情况下,失去对信仰的动力才是常态——对了,他们这里没有麦子,稻子,红肉,白肉之类的东西,只能靠啃食怪物为生,尽管那无异于服毒。

    我在他们面前现身,他们诚惶诚恐地问我是哪位伟大的存在。

    我说,我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的幼子,时之天使,欺诈与恶作剧之神,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正落在父亲残破的神像上——祂的面容已经斑驳,但仍不失庄严。

    惊疑,恐惧,绝望,这几种浓烈的情绪瞬间弥漫了人群,显然他们也意识到我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那个已经收不住神话生物形态的男人拖着四条黑色的附肢,扑到我脚下说,砸毁父亲的神像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与其他人无关,是他强迫族人改变了信仰,希望能以鲜血和灵魂平息我的怒火,洗刷亵渎的罪孽。

    尽管这样的行为确实当得上「亵渎」二字,但我却并不愤怒,我想起沙漠中的蜃楼里,你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对一辈子都没办法和神打交道的人来说,神不过是愿望的集合,执念的寄托。

    那反过来说,一个神明如果无法实现人们的愿望,人们随时都可以厌弃祂,转而看向另一个神。

    你还说起你们那个时代「逢神便拜」的习俗,用玩笑般的口吻,也说起曾经有那么几十年,许多供奉着神明的庙宇被癫狂的人们毁于一旦——你的表情惋惜而不痛惜,就像看到一块蛋糕变酸了无法下口,看到一件白衣沾了墨渍难以洗掉。

    和你比起来,这里匍匐在地的每一个人都能称得上虔诚。

    我偷走了导致积累在一些人身体里的毒素,然后离开了。

    【第二十八天】

    我来到了白银城,虽然这里还信仰着父亲,但我不想被那么多目光注视着,所以没有露面。

    这里的居民和其他地方的人有所不同,他们的变异程度较小,因为这里有一种叫「黑面草」的作物,虽然营养价值单一,但好歹没有让人慢性死亡的毒素。

    我偷走了一株,种到先前那个城邦的周边,但不过几个小时,黑面草就枯萎了。这有点奇怪,出于谨慎,我还特地偷了一点白银城的土壤回来,并且用「欺诈」的手段让两个地方的土壤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相似性,是因为气候吗?

    不,神弃之地都是这种寸草不生的气候,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又或者需要肥料?

    啧,为什么我一个偷盗者要思考耕种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