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已经十日了!楚军依旧没有动静,会不会项燕已经暗地里,已经离开,领兵前去与王贲将军交战?”
书房内,别说钟离郝,就是牤与其他将领,全都带着担忧,来到白衍面前。
这已经不是军中将领第一次到来,甚至不仅仅是这些将领,就是其他城邑的将领,也都不安的等待着,甚至一日十余名斥候来到钟吾城。
然而让所有秦军将领意外的是,在得到王贲领兵南下进攻楚国的消息后,随着一日日过去,白衍没有丝毫出兵的打算。
这下子。
别说钟离郝坐不住,就是牤都有些心慌,要知道王贲将军那里的秦军在进攻楚国,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困在楚国,重蹈李信的覆辙。
木桌旁。
越来越冷的天气下,满是炉碳的炉子里,白衍感受着传来的暖意,一边手拿着竹简看着,一边听着这些将领的话。
“不着急!”
白衍看着竹简,头也不抬的说道。
一开始白衍还耐心的告诉他们缘由,然而随着一日日过去,这些只知道领兵打战,拔剑杀人的魁梧将领,一想起王贲与项燕便坐立不安,不管是睡觉还是什么都不做,心中似乎满是焦虑。
渐渐的,白衍也懒得再解释。
话还是那些话,而该着急的人,不管听不听,还是一样会着急。
“将军……”
牤一脸苦笑,看着白衍那丝毫不着急的模样,随即与钟离郝对视一眼,二人纷纷无奈。
其他将领此刻也都纷纷叹息,安静之中,都是一脸不安的表情。
“诺!”
“诺!!”
最终,一个个将领见到白衍依旧没有出兵的打算,只能纷纷对着白衍拱手打礼,然后转身离开。
“将军,十日了!”
钟离郝见到将领全都离开后,方才看向白衍,犹豫两息,还是担忧的说道。
“别说十日,就是一月,两月,在没有把握之前,也不能出兵与楚国交战!”
白衍听到钟离郝的话,抬头看向钟离郝一眼。
叹口气,白衍放下竹简,侧头看向窗外,微微皱眉。
“一个月,即便项燕不在,王贲也不敢冒然攻打寿春,两个月,即便是秦国由武关再度出兵,楚国也能依托淮水,乃至寿春抵挡……”
白衍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钟离郝,抬起一根手指在面前。
“但项燕,只需要抓住吾等一次机会!便有可能解楚东之患,从而全力转身迎战其他地方的秦军。”
白衍说完,缓缓起身,低头看着面前木桌上的这份竹简。
此时不管是斥候送来的消息,还是其他城邑楚军的踪迹,白衍已经不敢轻易再相信,很多消息,连白衍都无法判断其真假,或者全都是楚军故意露出来的假象。
眼下白衍脑海里,隐约有预感,项燕一定还在楚东,并且一直等待着他领秦军主动进攻。
这种预感十分强烈。
白衍换位思考过,若是他是项燕会如何决策,一边是王贲统领的秦军已经南下进攻楚国,另一边是楚东的秦军。
在想过无数种可能后,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地图,复盘楚军与秦军呈现的交锋,秦军一切举动会带来的后果,最终,白衍都有预感,项燕会选择埋伏楚东的秦军。
书房内。
白衍在钟离郝与徐师的目光下,一步步来到大门外,站在走廊下,目光凝视着天空。
“项燕最想除掉的,一定是楚东的秦军!”
白衍心中想道。
并非他白衍在这里,而是楚国很多地方的粮粟都已经被烧毁,而楚东一地,又是楚国通往曲阜、齐国,至关重要的疆域,只有围灭楚东的秦军,才能打通楚齐之间的道路。
并且楚国无数粮草被烧毁的情况下,寒冬过去,秦国再度征兵出兵攻打楚国,已经是板上钉钉。
这时候在最东边的楚东秦军,对楚国而言,便是背后悬着的一把利剑。
除掉楚东的秦军,不管是秦国需要分兵固守魏地,还是打通齐国通道,甚至日后秦国再度出兵,项燕也能不再需要顾忌楚东腹地。
“将军!”
突然传来声音,白衍转头看去,便看到荀朔与囚徒营的主将逑,朝他走来。
“末将拜见将军!”
逑穿着秦军衣甲,对着白衍拱手打礼,比起当初,如今的逑不管是面色,还是气势,都大有改变,不过亦如当初的是,逑看着白衍的目光,从未变过。
“囚徒营在何处?”
白衍看到逑,开口询问到。
“已经乔装更夫,运送粮草入城!”
逑对着白衍说道,看向身旁荀朔一眼后,继续看向白衍。
“将军,在出发之前,已经按照将军吩咐,告诉那些楚国降卒,他们在楚国家中,妻儿老小被抢走的粮粟,此时都在楚军大营,被那些楚卒嚯嚯。”
逑说到这里,嘴角满是笑意,回想那些楚国降卒一脸阴沉,眼中满是杀意的模样。
其他的不敢说,但与楚军交战之际,囚徒营一定是所有将士中,杀敌最猛之人。
走廊下。
白衍听到逑的话,便放心下来,那些降卒中,不少妻儿老小都已经来到楚东,如今没有粮粟,那些楚卒知道这点,妻儿老小要想不挨饿,唯有击溃楚军,抢夺楚军粮草。
“将军准备何日出兵?”
荀朔这时候看着白衍问道,荀朔也没想到,白衍能如此按得住心性,连续十日都没有出兵的打算。
此前未免意外,他提白衍亲自去囚徒营,虽不在钟吾城,不代表荀朔不知道其他将领到底有多着急,单是斥候书信,便不下数十卷。
荀朔能想象到在钟吾城,白衍得到多少其他将领送来的书信。
“项燕如今就像一条毒蛇……”
白衍没有解释什么,但短短的一句话,却道出心中的忌惮。
荀朔闻言,看着从书房内走出来的钟离郝,哪里不知道白衍的意思,面露沉思之中,随后想到什么,看向白衍。
“再毒的毒蛇,尚有弱点,再隐蔽的毒蛇,尚有七寸!”
荀朔说道。
白衍听到荀朔的话,转头看向荀朔,项燕的弱点?
在钟离郝、逑的目光中,荀朔看着白衍。
“寿春!”
荀朔说道。
荀朔话音落下,白衍瞳孔一怔,随即一脸惊叹的看着荀朔,不同于荀朔,白衍记得无数典故,像是将虽猛,而朝堂昏庸,奸臣当道,最终导致兵败将亡的事情,很多。
但荀朔可不一样啊!
此时反倒是荀朔,提醒白衍,对啊!项燕想留,但寿春的世家大族、楚国朝堂,却不一定……
“下雪了!”
不远处的走廊下,两个侍女隐约传来的声音,引起白衍的注意,白衍转过头看向院子,果然看到,就在这几息内,天空再一次落下雪花。
看着越来越密集的落下,似乎这是第二场大雪。
“项燕要走了!”
白衍突然开口说道。
原本看着院子落雪的荀朔、钟离郝、逑听到白衍突如其来的话,全部都看向白衍,有些诧异。
荀朔愣了愣神,最先反应过来,明白过来的荀朔,转过头,看着院子内逐渐铺上薄薄的白雪,荀朔清楚,白衍说得没错,项燕一定会趁着这场大雪,领兵离开楚东。
这也意味着,白衍很快便要统领秦军,要与留守在楚东的楚军决战,楚军赢,则白衍死,白衍若是赢,楚国亡国在即。
半个时辰后。
伴随着落雪纷飞,城守府邸大门处,十余名铁骑将士,各自拿着竹简,骑着战马,冒着大雪朝着城门方向赶去。
……………………
“听说了吗,子台,白衍统领秦军,击溃楚军,斩杀楚军七万,破楚军大营,战楚将景骐,以及此前背叛秦国的昌文君。”
“什么?被包围的白衍,反而击溃楚军?”
“那还有假,整个临淄城都已经传遍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齐国人的白衍,乃名将也!等到了临淄城,子台你就知道了!”
林间小路上,在一个简陋的木棚下,三个中年男子,正在闲聊着,一旁除了一个妇人,还有两副扁担放在一旁。
与其他两个中年男子身着穿着缝补布衣不同,名叫子台的男子,身上已经褪色的衣物,则是七八年前,齐国稷下学宫的学子衣物,那些年所有学子都最推崇这个款式,被无数士人争相效仿。
虽然如今过去多年,士人追崇的衣物早已改变,但并不妨碍,其他人一眼便看出,这个男子,曾经也是个学子。
“那田鼎,当真是齐国罪人!若非田鼎,那白衍当是我等齐国猛将也!怎会为秦效力,唉……”
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说着说着,就是一脸愤慨不平,满口怨言,被身边的村民拉了拉手,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中年男子还一脸委屈。
“别拦我,今日就要骂,骂田鼎的人多了去,到临淄城看看,多少人因为此事而捶足顿胸!那田鼎的名声之臭,哼,比那仲衍一般……”
中年男子名叫篼,拉他的男子名叫虓,他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旁边的子台,还有子台的妻子,兄嫂,都是一个村子的人。
当本能的提到仲衍,也就是子台的仲兄,其次子水衍时,篼才反应过来,眼下这子台,倒是需要靠着其仲兄一家的接济。
都是老习惯了,当初那小子一身臭味,所有人都说,再没出息,也不该小小年纪去干那般恶臭的活,闻到都要作呕,别说他们不住在水村,就是其他村子,但不管大人小孩,提及臭味时,都喜欢用那小子对比,更别说水村的人。
若是放在以前,他们在子台面前嘲笑那水衍一身恶臭,令人作呕,子台不仅不会怪罪,反而也会插话两句,毫不在意的与他们闲聊。
可惜了!
想到这里,篼有些疑惑的看向子台,还有子台的妻子。
“子淮可有来信,说何时回来?”
篼一脸好奇的问道,当初姿态家,可是村里排得上号的大户,可惜后面卖掉大部分田地,导致如今连粮粟都吃不起,还需子台仲兄一家救济。
但所有人都知道,别看子台家现在过得不好,但等子淮与子卢回来,那日后子台一家,可就熬出头,说不定还能在临淄城内,置办个小房子。
“是啊!子淮离家那么久,为何迟迟不见归来啊?”
虓也在一旁,好奇的问道,虽然子台一家,曾经心气高傲了些,但想想家中那么多士人,也的确该那般,至少眼下看着其仲兄那一家要顺眼得多。
虽然虓与子台仲兄没有什么大仇,反而曾经在日常之中,多被子台一家看不起,但如今和子台关系好了不是,眼下反而看着原本很穷的子台仲兄一家,日子突然比他还要好许多,这感觉,让他挺不是滋味的,反正就是不顺眼,日夜都在盼着,那家人又过上曾经的穷日子。
好在,如今想到那家人的次子水衍,数年不归,生死不知,而长子如今也是个废人,这才让他平衡一些。
“快了,长兄应当不久就会回来!”
子台听到两个村民的话,笑了笑。
一旁子台之妻,也跟着不断符合,说着兄长子淮元日,应当便会回来。
正当休息闲聊时。
小路上,突然出现几个奴仆,还有两个侍女,那些人跟着一个妇人走来,看到那个妇人,子台一愣。
兄嫂?
原来那名领路的妇人,便是子台的兄嫂,也是子淮的妻子莺氏。
不过当子台顺着莺氏的目光,看向其身后,瞬间便挪不开眼。
好美的女子!
这是子台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但随即注意到那女子身上的衣物,便不敢再多看,生怕惹祸上身,在稷下学宫待过的子台,几乎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定是有来历的。
不过那女子,怎会来这偏僻之地,兄嫂又为何在这里?
片刻后。
看着莺氏不敢打招呼,对视一眼,子台还是清楚的看到,莺氏那有些脏的脸上,一些鞭打的痕迹还未完全消散。
见状。
子台也不好打招呼,看着莺氏领人走过去,子台与妻子不敢出声,等那女子带着侍女、奴仆离去,子台望着其背影,许久,方才回过神。
“莺氏这是去哪里?”
“不知道啊!”
篼与虓看着莺氏走去的方向,满是好奇。
“时辰不早,继续赶路!”
子台起身对着两个村民说道,随后看向妻子,家中已经没有粮食,揭不开锅,家里几个小孩每天都说饿,仲兄带来的粮粟已经快要吃完。
眼下子台也只能听母亲的话,如兄嫂那般,先带着妻子去城里寻个能吃饱饭的活,活过这个冬天再说,撑到兄长与子卢回来,不管是妻子,还是兄长,就能熬出头,到时候再去赎身。
至于兄长与子卢会不会回来,子台也满是担忧,毕竟对于兄长的性子,怕是出人头地都未必记得家里,但眼下也只能看子卢有没有消息,到时候他亲自寻过去,去见兄长。
另一边。
几名奴仆与侍女,跟着莺氏,走了许久许久,方才一路来到一个密林内。
“确定是这里?”
碑姬看着莺氏,开口询问道。
若非这妇人说认识竹简上所说的地方,又看着被打得半死,碑姬也不会心生怜悯,把她买下来。
“是这里!”
莺氏微微诺诺的说道,苍白虚弱的脸上,此刻一言一句,都在对着碑姬弯腰低头,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生怕碑姬会责怪她。
“找一找!”
碑姬对着其他奴仆,侍女说道。
望着四周密林,碑姬一脸疑惑,不明白为何白衍让她来这里,如此偏僻的地方,白衍又怎会把故人埋在这里?
要知道,在临淄城她找了数十人,都只知道村子,具体地方都不知道,幸好碰到这个似乎曾经住在附近村子的女子,她认识这里。
“小主!找到了!”
不久后,随着传来一声惊呼。
碑姬闻言,便急忙走去,顺着密林一直走,沿途的树枝,都把碑姬长发弄得有些乱,但好在终于看到,一堆高耸的密丛下,隐约有小坟土。
“终于找到了!”
碑姬心中松口气。
时至今日,碑姬都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日白衍答应帮她报仇时,说话的模样,一举一动,虽然不知道白衍为何会帮她。
但至少眼前找到小坟就证明,白衍似乎没有在骗她。
密林下。
碑姬吩咐奴仆,按照白衍的交代,去把小坟上的荒草拔掉,便转身从侍女手上的木盘中,取出一壶酒。
许久,当亲眼看着奴仆卖力的把所有杂草都清除掉,碑姬注意到,似乎这里不仅仅只有一个小坟,而且每一个墓前,都有一块快要腐朽的木碑。
看到还有木碑,碑姬美眸中,有些意外,毕竟一般木头完全腐烂是三年到五年之间,而一些好的树木,是可以更久一些。
看着那些木碑,碑姬这才明白,为何白衍会把奴仆给她,并且特地在布里面嘱咐她,与她一同前去的人,不能有识字之人,更不能识有秦字之人,若是有,不得靠近,离开齐国也要必须带走。
“你离开远一些!”
碑姬转头对着莺氏说道。
之前这莺氏害怕她不买,故而直言她曾经跟随良人,长子,识过齐字,想到白衍的吩咐,碑姬便让莺氏离开。
“是,小主!”
莺氏点点头,连忙后退。
碑姬见状,拿着酒缓缓来到第一个小坟,上面隐约的刻痕,碑姬能看出,是楚国文字,似乎名叫公冶封。
第二个小坟弄好后,便来到第二个小坟前,给上面倒酒,这个似乎是秦字,不认识……
一个个小坟墓,倒酒,起身祭拜。
这对于碑姬而言,真的很简单很简单,甚至连除草,都有奴仆去做,所以碑姬所需要做的事情,无比轻松,这也让碑姬满是怀疑。
白衍为何会帮她报仇?
就做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然后帮她杀一个在齐国位高权重,乃是齐王舅父的齐国丞相?
碑姬怎么想,都觉得怎么荒谬。
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人,无缘无故对她好!
碑姬思索间,在一个个墓前倒酒、祭拜,很多文字碑姬都不认识,故而也不明白这里那么多不同文字的小坟,为何白衍要让她给每一个小坟,都要倒上酒,并且祭拜。
“白衍说的故人,应当是这一个!”
许久,终于来到中间的一个小坟,碑姬记得,白衍应当是让她特地前来祭拜这个小坟。
想到这里,碑姬自然打起精神,不过当碑姬双腿跪下,等侍女把瓷碗放在墓前时,双手拿着酒壶,正要倒酒,突然便注意到,这个小坟的木碑似乎是楚字。
又是楚国之人?
疑惑间,当看清这个快要朽坏的木牌上,刻着的两个字,碑姬愣在原地,俏脸怔怔的看着,美眸满是不可置信。
殷碑!!!
殷……碑!!!
怔怔的望着木碑上的刻字,这一刻,碑姬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手中的酒壶瞬间滚落在地上而不知,此刻碑姬眼里,只有眼前墓碑上的刻字。
父亲!
这不可能!!!
这一刻,碑姬不敢相信的抬起手,颤颤巍巍的触摸墓碑上的刻字。
摸着上面的刻痕,确定没有幻觉!
这不是假的!!!
碑姬溢出泪水的双眸,在这一瞬间,突然醒悟过来,随即整个人一怔。
碑姬回想起,那日在钟吾城,刺客杀到马车之时,白衍持剑的招式让她感觉隐约有些熟悉。
回想起那日,在钟吾城外,她看着白衍侧脸,看着白衍亲口说会为她报仇,并且嘱咐她,让来这里祭拜一位故人。
回想白衍离开马车前,叮嘱她要好好活着,不能擅自去刺杀报仇。
“白衍~!”
碑姬终于明白过来。
白衍,为何会那样对她!!!
当碑姬回过神,目光看着面前,刻有殷碑二字的墓碑,看着眼前的小坟,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不断流落。
那么多年的委屈,那么多年的恨意,在这一刻,全部倾泻出来。
“父亲!呜呜呜~!!!”
碑姬抱着木碑,泪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在木碑之上,不顾木碑有些腐朽,会让崭新的衣物变脏。
这一刻,远处不管是莺氏,还是其他仆从、侍女,看着四周那么多小坟,又看着抱着一块朽木哭的碑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眼下虽然能感觉到碑姬伤心,但他们也不敢贸然去安慰,毕竟碑姬没有让他们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