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火温暖着净室只似如春,但刘备却如坠寒窖。
只因张温直白的告诉他,他要带着一队人去京都,将一封檄书送给国家。
这就奇怪了,这是好事啊,为何刘备会心寒呢?
明明去京都不是很好吗?既能面圣,也能暂时脱离河北战场这个漩涡。当然,刘备自然也很高兴。
但这镇东将军不仅说的这些,还说了一事,那就是最近的叛逃名单已经出来了。
这叛逃名单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早先汉庭和黄巾军交战的时候,不说战无不胜那么夸张吧,但肯定是没什么军吏叛逃或者投降对面的。
可能底层士卒如浮萍,哪给活命给谁卖命,也就投了。但军吏们都是有一定的社会基础的,他们知道黄巾军不过是一时霜雪,大日一出,早晚融化。所以,往往为了家族计,纵是被俘,也能舍生取义。
但汉军自和泰山军交战后就变了,就没打过一次胜仗。初时,军吏们还能依照惯性就义,但战场态势越来越清晰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泰山军的不凡,心里的想法就多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军吏被俘后,选择投降了泰山军。本来,汉室还是有自信的,纵是些许不识时务的投贼,也无关大局。
但随后,泰山军在荥阳之战只靠自己就攻灭了汉军一路主力。刘宏的底气就一下被抽空了。他已经不能向中下层军吏许诺利益来让他们保持臣格,那就只能用屠刀杀到这些军吏不敢投。
于是,叛逃名单应时而出。
那这名单是怎么来的呢?很简单,就是战后军吏按册点名,除了准确报了牺牲的,凡是没在的,皆按叛逃论。
那这不是很离谱吗?没准很多就是战场失踪,或者明明为国尽忠了,只因尸体被找回,就被当叛逃了?
没错,就是这么离谱,谁让汉军也没办法筛选呢。不过,汉庭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也考虑到确实有很多的确是战场走散的,所以就给了一个十抽一的标准来定最终名单。
所谓十抽一,就是从所有漏掉的名单中抽出一人作为叛徒者。一旦被定为叛逃,那其子女家人统统发为奴,为前线转输粮秣。
不过说是随机抽,但谁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嘛?被抽出来的往往都是那些没家世背景的。就比如之前温县司马朗也是失踪了,但其家族就好好的什么事也没。
刘备心寒就在这里。
因为荥阳一战,他部曲全失。以前在蓟县老家积攒的兄弟大多都丢在了荥阳。而当时为了给牵招一个前程,他就专门给牵招的名字记在了汉军军吏的册籍上。
但现在,这反倒要害了牵招的家人了。
刘备想请张温将牵招的名单删掉。但看着张温炯炯有神的看着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就没能张这个口。
实际上刘备是真的不知道吗?
除了他自己,别人不得而知。
不过如果他真的要请张温帮忙,张温帮忙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这名单上少一个就要补一个。这边给你刘玄德的故旧删掉了,那补一个,就不是谁的故旧了?所以,他张温不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但张温也确实欣赏刘备,如果刘备真的请求了,他也可能真的删了。但这刘备的前程可能就受影响了。因为这样的刘备,他不够狠,是不能替他张温办事的。
实际上,这就是张温对他的考验。之前张温看了名单上的籍贯,就有涿县的,他就知道多半和这刘玄德有旧,所以专提了这件事。
这就是忠诚测试,而显然此时的刘备,过关了。
而张温之后对刘备果然更加亲切,在得知刘备还未婚配,还说要将家族的侄女许给刘备
。
最后,刘备接过两封檄书,一封是给国家的,还有一封竟然是给张让的。看到这个,他刘备终于明白了。
原来正是因为这第二封檄书,这镇东将军才做了这出戏。但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刘备已经错过了机会。
于是,喝了杯温酒,刘备再次戎装出城。这次张温没有送,就让这些人自己缒下城了。
那边,一直和众人喝酒喝得上兴的张飞,看到自家兄长出城后就一直发呆,于是关心道:
「兄长,这是咋了,魂不守舍的。」
此言一出,牵着马一直走的刘备,突然就停了。
他望着后面的朝歌城,对张飞说了句:
「翼德,我可能办错了一件事。」
翼德,张飞之字呀。就在前些日,张飞满了十八。他家中书信与张飞,给他起字为翼德。
所谓翼德者,何也?为有德者羽翼。
很显然,在张氏等人眼里,张飞追随的刘备,就是这样的有德者。毕竟,作为老涿县人,谁不知道楼桑里那亭亭如盖的大桑树啊。
那句「必有贵人乘此车盖青云直上」的谶言,早就传遍了涿县。
张飞听了刘备这句话,一愣,不自觉就问:
「哈,什么事?」
刘备再不说话,他直接翻身上马,边对张飞等人道:
「你们先去京都,我后面办完事,再追上你们汇合。」
然后其人就骑着一匹白马,向着北方而去。
张飞等人一脸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飞嗓门大,大喊了句:
「兄长,你是去哪啊?」
然后一句话飘飘而来:
「我去弥补我办错的事。」
刘备这边走,咱们的镇东将军张温才翻看了刘备加急送来的军报,这一看,张温大喜。
原来卢植那边送来的军报,正是黄巾军广宗事变的信息。
军报中叙述了这事之外,卢植再一次请张温带领河南汉军与他汇合。现在河北黄巾已经残破,只要消灭泰山贼,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甚至,卢植写到这,还不禁苦求:
「吾等身居大职,世受汉恩。义当为国讨贼,以安社稷。仁当弥平兵乱,以活万民。值顿首,请将军不以身计,统大兵过淇水,灭那乱汉之贼。」
看完这些,张温不禁老泪纵横,感念卢植拳拳心意,再忍不住,对外面的门吏道:
「去召集一干幕僚,我们稍后就去淇水大营。」
没错,张温终究下了决定,此皇汉兴废在此一举,他张温要带着大军为大汉打赢这仗。
而且,他通过种种手段,终于让河南大营的汉军得到了十余日的休养和整编。他派曹操、荀攸去,就是配合他演戏,好应付城内的谒者。
而现在,一切就绪,他张温就要去他忠诚的汉军大营了。
但等到众幕僚们纷纷入府后,听到张温要去汉军大营,都在劝。
一个劝现在下大雪,将军冻到了怎么办。一个说此时已是黑夜,大营必然刁斗森严,便是去了,也多半不会开壁。到时候,天寒地冻,又能去哪?
望着厅外那鹅毛大雪,张温也觉得众人说得对,那就等雪停后再出发吧。
不过既然都已经将众人召集来了,张温就命徒隶们准备食材、酒水,他们就在这雪下开宴,也雅兴一把。
毕竟戎马这么久,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就这样,张温失去了最后离城的机会,然后和众人在城内举杯高歌,笙歌燕舞。
大雪还在下,见不到停。
积雪太深
,刘备已经下了马牵马走路。
此时,天地间一片寂静,万物之声都被这大雪给掩盖了。也正因为在这样的人间寂静中,刘备的念头也越发清晰。
他要去涿郡解救牵招的家人。
牵招为国许身,更是因为信任他刘备才离开家乡一路追随到的荥阳,然后战死的。他刘备不能就这样负了牵招。
万籁俱寂,刘备也在反思为何之前在城内就沉默了?
是你刘玄德看不懂镇东将军的手段吗?不,是你刘玄德想抓住这个机会,想往上爬!
这个寒冷的夜,年轻的刘备就这样拷问着自己。
曾记否,刘玄德你骑着竹马与玩伴们一起在楼桑里的大桑树下,你指着亭亭如华盖的桑树,壮气道:
「我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其言虽阔,但却饱含着着兄弟之间的情谊义气。
但现在呢?
你为了一个机会,你就抛弃了为自己弟兄的家人争取命运的机会。
你刘玄德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荥阳大战后,你觉得要掌握自己命运,不愿意再被人驱驰死地吗?还是你有意无意去听师兄公孙瓒说什么天下将有事,然后激出了几分不安分呢?
「不!」
我刘玄德不是这样的人。
突然,刘备自己就打断了自己的拷问,他坚定的对自己内心道:
「不,我刘玄德既要出人头地,乘华盖,留青史,也要这一班弟兄善始善终。」
内心再次告诉刘备:
「刘玄德啊,刘玄德。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便是天纵神武的高祖都有长乐宫囚韩信,你是谁?能说善始善终?这世道从来就是,人不狠,站不稳。义气,从来只会成为你的弱点。」
内心的杂念再次袭来,但这次的刘备是终于想清楚了。
他对内心大喊道:
「不,没有什么做不到。做不到就是你才器不够,那就去找有此才器的人辅助自己。我刘玄德,义字当先。天地宇宙,山移海覆皆不能改此志。」
此念一出,一时间,天地、内心、宇宙皆清如光明。
人的种种成长,其实就是在选择中的成长。愈是困境,你的每一次选择,实际上都在回答自己到底是什么的人,你的价值和追求到底是什么。
而这一雪夜,刘备就知道了他要的是什么,他又是何样的人。想通这些,刘备脸上挂着微笑,念头通达,也对这次北上去解救牵招的家人再无疑虑。
却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异响。
开始还不太清晰,但很快就汇成密集的悉索声,最后刘备都感觉到了积雪在震动。
从战争中几次生死磨炼出的刘备,立马就意识到这是一大群骑兵在赶路。他飞窜出去,三两下就上了一颗树,然后寻声望去。
果然,在大概数里外的地方,皎月映照下,一支规模重大的骑兵军团正缓步向着自己这边而来。
这千军万马披白袍的场景只震撼了一会刘备,然后其人就飞速下树,贴着地上了马。
他要赶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朝歌的汉军们。
最后,他望了一眼北方,那是涿县的方向,那里有他要去解救的牵招的父母。你们等我,我刘玄德一定会来的。
但现在,我要先救朝歌的袍泽们!
等等,那远方的人怎么那么像阿招。不,不会的,他早死在了荥阳,如何会在这里呢?
念头一闪而过,刘备夹马向着朝歌再次返回。
远处,风雪中,泰山军突骑的一只前行小队已经跨马而来。风霜交加,这些泰山军吏士的眉眼都已结
冰。吐气间,都是呵气成云。
二十人的小队中,为首军吏赫然就是刘备的伴当牵招。
牵招因为几次算功得以进入了随军学堂,此时已经是泰山军横撞队的一员。这次张冲带人袭击朝歌,牵招因为是北人,更耐寒也更熟悉地理,便带着二十人的骑队作为全军的前哨。
走了一会,牵招突然对全队下令:
「休息一下,将脚上的雪清一清。」
众人没有多说,纷纷抖开着罩衣上的积雪。尤其是脚上的雪,他们特意拿干草打掉,就是怕融化了,湿了脚。
脚一湿,到时候在结冰,这脚就要和步履冻在一起了。到时候,即便脱下鞋,这脚也要烂。
所以,泰山军众人都是走一路歇一路。到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了,身体状态和士气反而更重要。
这边,众人都在打理自己,然后给自己和马匹喂了干粮。只有那牵招望着南方黑森森,心里默念:
「兄长,弟只能帮你到这了,毕竟你我各为其主。」
片刻后,牵招等人继续赶路。
突然,身后一骑冒雪奔来,高喊:
「各军各部,大将军有令,就地换衣。然后全军奔袭朝歌!」
随着这声令,整个队伍开始停了下来,然后众吏士就从背囊中翻出干净冬衣开始就地换起来。
这边,牵招也换上了冬衣,温暖再次包裹着他。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然后望着南方的黑暗,低声下令:
「上马,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