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朝歌,军府。
突骑的众多将领正围在火盆边,裹着冬衣正闲聊着。
这次泰山军袭击到了河内朝歌就不打算走了。
所以,张冲要布置入城后的工作。
主要工作都在围绕朝歌附近里邑建立根据地。这一套流程泰山军的政工军吏都很熟了,现在已经开始比对朝歌城里的户籍账册来摸查附近的人口。
简单安排了户籍工作后,张冲就向在场军吏着重讲了朝歌的特别情况,那就是匪患。
朝歌原先是没有匪患的。但随着镇东将军驻节于此后,河内到处都是征发民夫转运军需到淇水前线的。
但天寒地冻下,又有几队能熬得住?越来越多的都带着乡里人逃散到了乡野,做了匪。
这还是一部分,后面等到张冲带着突骑雪夜袭朝歌后,驻扎在城外的汉军一哄而散。
除了河内北部地区的,如林虑、荡阴等县的县卒向城内的泰山军投降了,其他的都纷纷溃散回到了家乡。
但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军需又没有冬衣,也只能在附近做了匪徒。再加上河内境内山多林密,正是这些军兵匪寇的藏身之所。
针对这些匪患,张冲并不打算第一时间就去平剿,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只能先标记,后集中兵力会剿。
除了户籍和治安工作,另一个重要说的就是土地问题。
在入城后,因为要稳住局势,张冲并没有直接剥夺朝歌吏士的土地。但现在,随着城内的平定,张冲决定先行将朝歌吏士们的家宅土地全部收缴。
对其中部分民怨大的,张冲指示其地上的黔首或庸奴站起来去斗那些人。让他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们泰山军就站在这些人后面,给他们撑腰。
但千万不要代替黔首和庸奴的斗争,要让他们自己来,要让他们坚定的和泰山军走在一起。
至于剩下的既不是朝歌的吏士,也没有恶行的乡豪,张冲只令他们做减租,而没有直接收回他们的土地。
这是因为泰山军目前在朝歌地区还是前线的情况,没有足够的军力对所有区域进行深度的改造。只能用这种渐进的方式,一步一个脚印。
同样是这个逻辑,因为军吏数量不足,目前工作也是在几个重要的地区进行。
比如,对朝歌东南方向的牧野地区就做重点工作。
张冲的思路是先在牧野地区做全力突破,集中军吏先在这里征收和分配土地,建立和培养一批和泰山军能一起走的积极黔首,然后以这些人作为扩充,再到周边地区发动工作。
这些积极的黔首,在工作中如果表现优异,可以吸收入泰山军的分田队,不断培养。
每到一地都吸收此地的积极黔首上,是泰山军做惯了的,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张冲说完这些工作,就开始讲这次最重要的事,也就是淇水南岸的汉军主力的异动。
他让大伙自己先踊跃发言,他要看看现在麾下这些军吏们的谋战水平。
率先说话的是,骑部将许仲,此人一脸络腮胡,不苟言笑,但常有惊人之语。
此时,他率先讲了自己的谋战。
「渠帅,我看河南汉军异动或是其内有变,或是京都有变。」
上首的张冲,颔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于是许仲展开讲道:
「渠帅,你还记得在我们离开荥阳地区的时候,身后追兵有哪些吗?除了那张温的河南汉军,还有一大部是豫州各地豪势们的部曲。」
听许仲说起来,其余骑将们才想起这事。
是啊,原先不是还有一部兵
嘛?怎么现在不见踪迹。
许仲是豫州人,作为地方上的豪侠他不缺和本地的世家乡豪们相处的机会,所以也比军中其余人更知道河南豪势们的情况。
于是他大胆揣测道:
「渠帅,这就是我说的敌可能有变。」
他接着道:
「我素知豫州这些豪势,平日自负是天下一等,保境安民还能团结,要他们来河北众志成城,怕是做不到的。」
张冲明白许仲的意思了,他就是说河南那帮豪势们并不想掺和河北这块的战事,所以早早离开了。
张冲点了点头,又疑惑道:
「阿仲,我明白你说的。但这又和汉军南返有什么关系呢?」
许仲解释道:
「渠帅,按道理我们袭击了朝歌,阵斩了汉军统帅张温,那淇水南岸的大军不说回攻我们吧,至少也要按兵不动。但现在呢?直接要往南撤退。这说明,对面显然已经有了新的领军人物。而这领军人物与河南本道的豪势们多半有联系。不然,那些河南豪势们如何能容得下这伙外兵?」
许仲说的有些道理,但在张冲看来还是过于牵强。他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边上一沉默的骑将,问道:
「李辅,你说说你的看法。」
李辅也是一部骑将,素称骁勇,此时大将军点他名,他忙起身回复:
「渠帅,这事的情报还是过少了,与其揣度他们退兵原因,不如讨论我们该如何应对。」
这话说的有见地,张冲示意李辅继续。
但这下子李辅不敢多说了,他只对张冲行了一礼道:
「辅是武人,不知庙算为何?也不敢随意揣度。辅只知道,渠帅要我怎么打,辅就怎么打。」
李辅当然不是不知道,而是此人太过谨慎,不敢以谋帅作居。
张冲哑然,知道部下们是有这样的顾虑。
实际上,随着泰山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张冲的威势也越来越盛,部下们与其相处中也越来越拘谨。
张冲还是一样,但他也知道,有些事到底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李辅的拘谨,张冲并没有多做呵斥,而是若有所思。
但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府外传报,有一汉使入城,已经接到了府外,问渠帅是否要接见。
张冲疑惑,这汉使怎么来了,遂令人将其喊入堂内。
荀攸在一个甲士的带领下,低着头不断在军府的回廊中穿梭。
荀攸偷瞄着军府的几处要地,见都是甲士持戟守卫,不敢多看,只随着带路甲士闷头赶路。
只片刻,荀攸就被带到了一处宽阔的宅邸。
然后那甲兵就回身对荀攸道:
「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撞到一些不该撞的,一刀砍了都是等闲。我去禀报渠帅,你这里稍等。」
荀攸知道这甲士是好意,忙对着他弯腰一拜。
这就是荀攸的个性,毫无世家子弟的矜骄和傲慢,有的是务实和知机。
很快,荀攸就被带入了厅堂,在一众如狼似虎的泰山将们的注视下,他终于见到了那位冲天大将军,张冲。
此时这张冲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简单披着一件大氅,发髻也是用木荆束着。
荀攸看着张冲年轻的面庞,有些失神。他没想到能卷起如此大势的人物竟然看着不过二十多。
他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所谓的影侍,但看着这张冲明澈的眼神,荀攸明白,此人的确就是那冲天大将军了。
说实话,荀攸对这个叫张冲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他的叔公就是死在此人手上,这汉室的天下也是被其
搅乱的。
但荀攸在对泰山军的主张和行事有了更深的了解后,内心却对其和他们的事业有了一些敬重。
这天下因何而乱?.z.
他作为豫州的世家子弟太有发言权了。
在宦官一门贪婪无度,在世家豪势聚敛兼并,更在这天不属汉,使天下阴阳失调。
荀攸内心是渴望有英雄出,能重开这天下,再定纲常秩序。但可惜,真遇到了这样的英雄,荀攸却悲哀的发现,自己等人却是英雄的祭品。
荀攸收敛住心神,对张冲一拜,就自我介绍道:
「外使荀攸,见过冲天大将。」
张冲听了这话,眨了眨眼睛,看着下面这玉树临风的士子,暗道:
「这就是荀攸呀。果然是个人才。」
虽然荀攸是个名臣谋士,但到了张冲这个位置,早就对这些已经免疫了。
所以,张冲很澹然道:
「外使,你我不两立,你今日来我这里,有何事?」
荀攸并没有用什么纵横术来大言哄张冲,而是直接了当说了自己等人的诉求:
「大将军神武,我等战之数次,说句不好听的,依然丧胆。军中将校让我出使,就是恳请大将军放过咱们河南汉军,我等愿意回师河南,再不踏河北一步。」
荀攸这些话,说来已经不是谦虚了,完全就是卑微。
但越是这样,张冲越警惕,毕竟礼下于人,必有猫腻。
于是,张冲想了想,反问了句:
「要是我不放呢?」
即便听到张冲如此明显的恶意,荀攸的脸色都没有变,继续道:
「大将军不放也是应该的。毕竟能将汉室一南一北两大主力尽歼灭在河北,那是何等的功勋。但攸不得不提醒一点大将军,那就是不要为他人做了嫁衣。」
「我汉军虽弱,但犹有甲兵万余,骑军四千。困兽犹斗下,虽敌不过大将军你,但大将军的泰山军不死个相同的人数,怕也是歼灭不了我等。而到那个时候,泰山军实力大损,又如何能在河北立足呢?」
「何不如放我等南下,到时候这大河以北,大将军自为之。」
这下子,张冲不说话了。
堂上众将也眼观鼻,鼻观心,全程保持沉默。于是堂上的氛围直接就凝重了。
半晌,张冲出声:
「尊使风雪来此,也是寒了。一会先到隔壁屋内暖暖,喝杯热酒。」
说完,张冲就让人带荀攸下去了。
荀攸这边一走,李辅等将就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很显然,对于是否放开汉军南返,众将的分歧也很大。
如李辅的意思是,现在汉军如此卑躬屈膝,恰说明其山穷水尽,只要他们这里堵住汉军南下通道,此严寒中,对面又能坚持到几时?
到时候,河南汉军一朝散尽,再北上歼灭河北汉军,那这天下就真的要变颜色了。
许仲的看法也是如此,他是知道河南豪势们的实力的,知道不在对面窘迫的时候乘胜追击,那后面一定要后悔的。
只有现在将河南汉军主力打残,后面南下的时候才会顺畅。
这许仲的看法是非常有前瞻性的,知道所谓先难后易的事。
但在场的其他骑部将就持不同看法,他们普遍认为还是要谨慎一点,先将碗里的河北汉军吃掉,全占河北,再做后面打算。
这两派的观点都非常对,说实话张冲也拿不定主意。
李辅、许仲的想法对不对嘛?张冲认为还是有道理的。
后世辽沉战役中打锦州的原因就和现
在有点类似。就是努力将敌军主力歼灭在一处,不时得他们逃窜到别处,给其他战场带来压力。
但张冲仔细想了下,还是觉得现在和辽沉战役那会还是没有可比性的。现在泰山军的势力还是偏居一隅,和辽沉那会我方占据大半个北方的有力形势是完全不能比的。
现在,他张冲砸锅卖跌将河南汉军歼灭了,后面可能就打不动河北汉军。而实际上呢?河南与河北两汉军主力在当前阶段对泰山军的利害程度是不一样的。
前者已经明确提出不再踏入河北,要回河南修整。而且从他们敢私下与他张冲媾联,就知道这部汉军与汉室的离心离德。
而河北汉军不同,其大部皆是五校子弟,是汉室的铁杆。也是张冲要想实现群雄并起局面目的中必须要消灭的一方。
但张冲也不敢确定自己这一决策就真的对。
说白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过往的从历史下游带上来的先知先觉在这个时候早就没用,历史早已被他更改的面目全非。
所以,现在张冲也是站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面对着艰难的选择。
到底是放,还是留?
这是卢植大军驻营在鸡泽的第三日。
九日他率***道来了此处,然后在这里构筑工事营垒,准备应对赶来的青州黄巾和泰山军联军。
原计划,他本是要率军南下,与河南的张温部前后夹击泰山军的。但在得知,列人方向的青州黄巾军倾出,还有一部泰山军随军,正从邯郸东面而来的时候,卢植不得不更改了原计划。
此时,一绛衣哨探正仓皇打马,向着卢植的大营狂奔。
他刚到前,就有哨卡上的军卒弯着弓,拦下他,质问:
「何人敢营前跑马,活够了?」
那哨骑根本不解释,继续策马高喊:
「避让,避让,紧急军情。」
这下子,附近哨卡的汉军吏立马招呼下面开栅,直接让哨骑一路畅通,奔行到了汉军大营。
哨骑背着小旗,只能大营门一开,直接就奔入大营内。
一般而言,营内是不许跑马的,一旦有跑马者,立斩勿论。但有一种情况却可以,那就是十万火急之军情。
所以,当营内想起跑马声,附近帐内的军吏们纷纷掀开大帐张望过来,他们知道一定是有重大军情传来了。
营内的马蹄声也惊动了主帅卢植。
卢植正在主持例行的军议,听到这马蹄声,直接抛开众将,就掀开大帐出来。
这时候,那哨骑也正好奔来。
在距离卢植不远,这哨骑就甩蹬下马,气都来不及喘息,将手上的紧急军报送给了卢植。
卢植只看了一眼军报,脸都白了一层。之后其人一言不发,直接入帐。
很快,大营内就传出低沉的,震撼人心的鼓点。
那是点将鼓。
随后,大营内的众吏士就看到自家主将挎着个兜鍪,行色匆匆的就往中军大帐的方向赶。
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将近了。
等公孙瓒交待了军务,匆匆赶到大帐的时候,就看到大帐里已经坐满了六百石以上的军吏。
公孙瓒偷瞄了眼上首的卢植,见恩师脸色惨白的可怕,心里一咯噔,连忙坐到了崔钧的一边。
崔钧正抿着嘴不说话,而且发呆到连公孙瓒坐到边上了,都没察觉。
公孙瓒连忙捅了一下崔钧,才将其唤醒。
看到好友失魂落魄的样子,公孙瓒知道这次事情严重了。
他压低着声音,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卢帅整个人
都丧魂了,太少见了。」
也确实太少见了,作为汉儒名宿,卢植的镇定功夫无疑是一流的,能将他骇得失了心神,可想而知多严重。
这么一想,公孙瓒就更心忧了,他正要抓住崔钧问,就听其人澹澹道:
「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
「你那师弟的一名伴当。准确来说,就是他送来了这份军报。」
一听这话,公孙瓒忍不住道:
「玄德的伴当?他们不是去了南面吗?怎么有军报?莫非?」
崔钧点头,再不说话。
是啊,能让去南面的刘备飞马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报,那南方的汉军定然是出事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公孙瓒不敢多想。
很快,军中所有军吏都已经落座,皆看着上首发呆的卢植。
卢植也一点不隐瞒他的失魂落寞。很显然,他方寸大乱下,已经顾不得表演什么大帅之风了。
大伙都看着卢植,没人主动说话,直到卢植回过神来。
卢植转首望着帐内满当当的军吏,突然高喝:
「点将!」
话落,军法吏上前开始依照吏册名单开始点名。
每喊道一人,一军吏就起身应诺。
一时间,军吏纷纷坐起,大帐里也慢慢弥漫出了肃杀气,倒冲澹了原先的慌张。
片刻,大帐中,军吏皆已站起。
边上的军法官合起军吏册,对卢植拜道:
「大帅,军中队将以上军吏计二百八十人,皆在此帐。」
卢植颔首,然后他就将手上的军报一举,对众将道:
「这是刘玄德从南面送来的加急军报,只说了一件事,那即是朝歌已陷。」
此言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
众将再忍不住交头接耳。
朝歌陷落?
朝歌不是镇东将军张温的驻节之所吗?怎么会陷落?
既然陷落了,那张温如何了?河南汉军如何了?
这一个个问题,从人群中被问出,皆指向了卢植。
面对一个个近似于质疑的问询,卢植的脸整个阴沉了下来。
这时候,公孙瓒立马拍桉而起,戟指着人群,大骂:
「放肆,尔等好大的胆,也敢在大帅面前鼓噪。军法官何在,还不整肃?」
这话一出,帐外的戟士就冲进了大帐,只等卢植一令,就要拖走那些鼓噪的军吏们。
卢植挥了挥手,没让戟士们抓人。
他整个人站起,走到众军吏面前,沉声道:
「玄德送来的军报,过于简短,只交代了朝歌城陷的事。显然,这军报是玄德在城破的时候就令人发来。至于镇东将军如何,军报没说。但以张帅之烈气,多半是殉城了。」
说完这话,卢植扫视着众将,接着道:
「至于你们最关心的河南汉军的情况。玄德倒是说清楚了。袭击朝歌的一支泰山军突骑。他们在雪天奔袭数百里,绕过了汉军在淇水的防线,直插到了朝歌。并在城内汉军无备的情况下,破了朝歌。」
卢植这话,安慰了在场的汉军军吏们。
说实在的,他们最关心的是河南汉军是否还存在,至于张温?他们不熟,也不是太关心。
也不怪他们。
因为在场的军吏们,最低都是做到五十人长的,已经有了一些战役观念。他们知道,现在在河北的形式是,他们南北两路汉军与河北黄巾、青州黄巾、泰山军犬牙交错。
而这里面在外围地缘上最危险的
就是他们河北路汉军。首先,他们已经被河北黄巾、青州黄巾、泰山军从北、东、南三面合围了。
而在他们西面的又是太行山,根本行不得大军。到时候真要跑路,军中除了少部分高级军吏能跑掉,其他人都要在这邯郸陪葬。
而这个时候,作为南面的友军,河南汉军的重要性就可想而知。可以这么说,只要他们和河南汉军先行南北夹击掉泰山军,余者就是秋风扫落叶,不足为惧。
所以,当知道河南汉军只是主帅被阵斩,其军力犹存后,众人都将心放下了。
卢植比他们知道的更多,如果只是张温死这一事,他还不会如此丧魂。但现在这情况,他根本不敢将他揣测的事情说出,只能祈祷是自己多想了。
最后,卢植面沉下来,对众将下令:
「虽然河南汉军军力犹存,但他们也在两面被围,同时主帅身死后,对其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所以我意改变原先坐战之策,主动寻找青州黄巾主力与之决战。」
卢植大声道:
「只要歼灭青州黄巾,再率师南下,这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