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休,度索原。
这是最后一战。
十一月八日,在得知泰山军贼酋张冲已经抵达度索原后,胡轸丢弃了最后的幻觉,开始调度所部,企图趁着泰山军兵马不稳之际,猛攻其军。
在临战之前,他曾去书给后方雀鼠道和千里陉的李傕、郭汜二人。
此二将不仅把守着关西军的后路,更守护全军的粮道,每日从临汾一带输送到前军的粮秣皆要从这两处地方走。
其中雀鼠道更是重中之重,其间川流的汾水是运输粮秣的最大帮手。
胡轸去书二将,其实心里也对此战没底气,所以在信里反复嘱咐:
“李、郭二将亲启,如今贼酋已至度索原,时至此,进则生路全,退则死葬地。我辈受陛下之恩,太师简拔,当应激发天良,立志杀敌。宁可死于战场,不可死于西市。而今我所虑者,就为此间粮道。粮道存则军存,粮道绝则军绝。万军生死皆系君等之手,望君等慎思慎行。”
在嘱咐完这些后,他还不放心,又让李肃带着中护军三千南下至雀鼠道支援李傕,其中二百兵还是胡轸自己的帐下牙兵。
自觉布置妥当后,胡轸于十一月八日的凌晨开始出兵。
全军四万马步分为前中后三梯队,向泰山军营垒进攻。
但从十一月五日到八日的这三天中,张冲又从太原战场调度了两万精锐营头,支援至介休战场。
所以当关西兵的前部作为第一道进攻泰山军的营壁时,立即遭受重挫。泰山军的壁垒又坚固,壕沟还深,壁上的弩炮打得更是凶猛,关西兵死伤惨重,纵然上下敢死,鏖战一个时辰也不能前进半步。
后方的胡轸见前军情况,担心折损太重,当即就令帐下背旗去前军传令让他们撤下来。
……
前军之中,吕布双眼赤红的看着前方的鹿砦。
在那里,他已经丢下了二百多具并州弟兄们的性命。
他很愤怒!
两日前,当他看着张杨的尸体被魏越他们抱下来的时候,吕布的胸中就已经有一股愤懑在了。
他如何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
魏越背着张杨,带着三百多残兵退下来,然后在半道的时候遇到了他。
彼时魏越悲戚道:
“校尉,张副校战死了,死在了泰山军的手里。”
当时吕布的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
他看着张杨的尸体依旧还穿着自己的甲衣,但却已经尸首分离了。那个时候,吕布心里就猜到,张杨可能是被敌军当成了自己。
魏越还在说话:
“咱们当时正在外围巡弋,突然撞上了一支敌军骑团。他们的人数不多,只有我们的一半。而当时校尉,不,是张副校就决定先带着弟兄们打一场胜仗。但在第一轮冲撞中,我军就吃了大亏。对方的甲胄比我们好太多了,就是用的骑矛也要比我们的长,马术也更精。当时副校决定改变战术,开始以锥形阵来突破,试图以个人武勇来斩将夺旗。”
吕布的眼睛赤红,硬生生挤出一句:
“然后呢?老张到底是怎么死的?”
魏越像是回忆起痛苦的经历一样,颤抖了一下,然后吐道:
“但谁知道,对面有一个武士却神勇非凡。当时,副校、我、老成三人作为锋矢头在突进。”
吕布点头,因为这个配置就是他过去常用的,他带着魏越、成廉二将每每只带着数百骑,就可突阵无前,所向披靡。
但张杨的那个情况,明显是遇到狠人了。
魏越继续在讲:
“我现在还记得,当我们三人突入到敌军将旗之下的时候,对面那个泰山军骑将甚至马速都没有启动,只是将马矟往前一送,副校就被串在了马槊上。当时我们魂都惊没了,都将副校认为是校尉你,于是,剩下的军气当即就崩溃了。”
吕布脸色难看,并没有丝毫怀疑魏越是在推诿。他知道自己在并州军心中的地位,设身处地下,部下们的崩溃是能理解的。
但理解归理解,他依旧愤怒,呵斥着魏越:
“所以你和他们一样抛弃了张杨?嗯?当时你应该是将老张当成我的,所以你是不是也是抛弃了我做了懦夫?”
魏越被这句话羞辱了,他猛然大吼:
“校尉,你压根不知道,当时在张副校战死的时候,敌将就将他扫到了地上,附近的一些牙兵就要来割他的首级。是我和老成两个,拼死将副校抢了回来的,为此老成都受了重伤。”
说着,魏越从马褡裢里翻出一枚带血的包裹,打开后正是张杨的首级。
雕枯的面容,圆瞪的双眼,无不诉说着张杨的意味和不甘。
他甚至没能留下一句遗言,就这样遗憾的离开了世间。
吕布抱着张杨的尸首,终究还是哭了。这一次他没有再责怪魏越,而是问了一句:
“杀老张的是谁?”
魏越愤怒道:
“并未通名号,但对面所部皆挂‘锦虎’二字旗。”
吕布默默的点头,突然一声大喝,手中方天画戟猛然砍在一颗树上。沛然巨力,直接就将这颗老木给劈成了两半。
一时间全军肃然。
就在魏越等人以为吕布会带着弟兄们去追杀那个敌将的时候,却听吕布咬着牙下令:
“走,咱们回营。”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吕布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很悲伤。
……
而现在,吕布带着两千五百多并州军再一次对泰山军发起了进攻,但形势的发展却依然不容乐观。
并州军很悍勇,这些从边地弱肉强食杀出的勇士,没有一个是弱者。但他们到底是血肉之躯,终究是倒在了敌军的弩炮之下。
这种弩炮是吕布见过最可怕的军械,一个穿着铁甲的骑士竟然会被巨大的箭矢完全贯穿,甚至余力还能伤到后面一人。
可以说,正是这样的弩炮在前,并州军寸步不能上。
但就在这个时候,中军的牙兵带着胡轸的羽檄下来了,一见到吕布,其人甚至马都未下,就高喝:
“大帅有令,吕布所部退下休整。”
但吕布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看着战场前方,在那里,张辽带着一支精锐甲兵正突上壁垒,陷入血战。
那牙兵见吕布不理睬,习惯性就用马鞭抽了一下吕布。
这一击,吕布躲都没躲,任是让这一鞭子抽到了眉骨上,顿时皮开肉绽。
牙兵抽完这鞭子才意识到鞭下之人是军中飞将的吕布,他也心虚,忍不住颤道:
“吕布,大帅是为你们好,赶紧下来,不要做无谓伤亡。”
却不知道这句好话是哪里刺痛了吕布,却见吕布一声轻笑,手搭在插在泥地里的方天画戟的柄子上,摩挲了两下,然后双手握着方天画戟,一个拧腰转身,对着后方就是一个斜斩。
这一击直接将传令的牙兵,连人带马给斩成了四段。
人、马的下水滚了一地,热气、骚气、腥气混成一团。
那牙兵一时间还没死,巨大的痛苦让他哀嚎不止,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吕布是疯了吗?要对他下手。
他想质问吕布,但海量的失血和巨大的痛苦,让他失语。
好在他的痛苦没有持续多久,大旗下的扈将秦谊就已经狞笑上来,一刀结果了他。
而吕布握着犹在滴血的方天画戟,看着前方的战场,淡淡道:
“没有人见过这个人,这仗咱们继续打!”
众人屏息,皆明白吕布的意志,于是将目光皆投放在远处壁垒上的张辽。
在那里,张辽已经取得突破性战果。
……
“明明都是寒冬腊月,为何我会这么热?”
此时,披着三层甲衣的张辽,在厚重的铁面下,不断呼哧呼哧,内心如此感叹。
他已经着实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了。
他只知道,随在他身边的扈兵已经换了三轮,手上的环首刀也换了六把,但就是这样,这座壁垒依旧还没能拿下。
此时的张辽,终于忍不住看向了战场的东边。
在那里是益州军系的战场,张任、严颜、甘宁、沈弥四营正在对敌军的数座前壁发起猛攻。
只是他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有哪支汉军旗帜是插在敌军的营头上的。
此时的张辽忍不住在想:
“不会就是我张辽一部登上来了吧。”
就在张辽如此想的时候,身边一声急呼突然打断了他的走神。却是:
“小心。”
张辽当即回神,下意识就看见在他的斜侧方,一个虽然是汉人须发打扮的,但面相气质却是胡人的武士,正用一张硬弓射向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张辽侧身,接着双脚不断后撤,左脚先滑步向后,然后以左脚为支点,又右脚滑步后撤。瞬息之间就将上面的动作做了数次。
他就好像一个圆规一样,左右腾挪滑步,直接避开了这支冷箭。
张辽并不知道,他所面对的那个武士正是肃慎人的神射手。
自泰山军平定辽东后,依赖良好的军纪、赫赫的军威,以及对胡汉一视同仁的政策,不仅辽东的胡汉武士,就是更北面的林海雪原中,都有无数武士络绎不绝的投军。
而这些人自入军后第一步就是留汉人的发髻,穿汉人的衣服,然后学汉话。
汉话难说,但混入军队的大集体中,最多半年也就能说个大概了。
发髻难梳,但在讲究一致性的团体熏陶,也很快接受了。
就这样,军队成了胡汉平等化运动的第一站,也是最有效的一环。
而吸纳了这些东北各民族的勇士后,泰山军的步战水平突飞猛进。
说到底,这些来自林海雪原的兵太优秀了。
他们有着虎豹一般的体能,狼一样的坚毅,出神入化的军事技能。在经过泰山军系统训练后,很快就成了泰山军的拳头部队。
此时,张辽所攻打的就是这样一支胡汉混编营头。
肃慎武士绝巅的技艺再搭配上泰山军精良的军械,这一箭也幸亏是张辽躲过了,不然那三层衣甲不一定保得住张辽。
且不信,看看张辽后面的那个人。
他在张辽躲开后,正处在箭矢的路径上,一箭就被洞穿了两层甲,就这还透体而出。
张辽自然是看到了,心里是又气又吓,他作为一个武力绝强的武士,当然知道这一箭到底需要多强的力量。
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肃慎武士,知道对面不是凡人,于是不甘喊了一句:
“楯!”
于是张辽身后的十几个甲士,忙从背后抽出板楯,在张辽面前组成了楯墙。
是的,射张辽的那个肃慎武士的确不一般。
他叫乞力,曾参与过围攻龙山上的徐晃部,可以说在当时一手箭矢就夺命追魂。
之后乞力和他的小帅一起投降了泰山军,再然后他的小帅就被剥夺了所有部帐,然后送至邺城享福去了。
而乞力呢?不仅恢复了自由身,还有了新的汉名。
其部一族得赐姓尉迟,而乞力因为射箭射得好,被赐名“弓”。
于是,过去的乞力成了今日的尉迟弓。
而之后尉迟弓的命运正应了那句:
“有些人本该璀璨,但只因命运从未垂青过他。”
而尉迟弓就是这样的人,在加入泰山军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弓手。在攻略辽东一战,标记着“尉迟弓”记号的箭矢夺取了六个辽东武士的性命。
再然后,他在平城之战、雁门关之战、太原之战中,单能计功的射杀数就有十六人之巨。
于是,到了介休之战的时候,那个弓手的尉迟弓,已经积功而为队将。
这就是泰山军旺盛战斗力的根本来源,它对所有人开放,给所有奋进者机会。
于是,一个让局外人惊愕的局面出现了。
一个从未在历史,也不应该在历史上留名的无名之辈,竟然靠着一把弓,就挡住了威名赫赫的张辽。
要知道,他可是张辽啊!
但就是这样无奈,板楯下的张辽透过细缝看向那个肃慎武士,一时间真没有办法。
就在他这边陷入僵局的时候,在大军的后方,巢车上一直观战的胡轸突然看见南面本来数骑,心里浮现了数丝不安。
而当这几人径直奔来,将他们传递的军报递送给胡轸的时候,其人只感觉头晕目眩。
胡轸一下子被抽干了精气神,无力的靠着阑干,突然哭了。
再然后,后方中军,金声大作,竟然是响起了鸣金。
前部盯战的吕布眼见着前壁上翻阅上去的甲兵越来越多,突然听到后方金声,简直不敢相信。
他还要硬挺着,甚至打算亲自上阵。
但随着隔壁的益州军系如潮水一般后撤,他终究孤掌难鸣。
于是,吕布鸣金,诸军齐齐后退回营。
泰山军也未阻拦,似乎也是精疲力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