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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章:追相
    刘玄德之幕府,文武云集,一时俊彦之选,但并没有减少刘备的担忧。

    一个人坐在冷清的私室,刘备想起了他和杨修的一次对话。

    那还是去年,他将要带兵南下入蜀,当时杨修作为他的记室曾和他谈过一次话,说的是朝中局势。

    在当时,杨修直言不讳让刘备选益州为根基,并断言道:

    “以弟之见,汉室倾覆之祸就在两三年内,请兄早做打算。”

    当时刘备还大吃一惊,只以为杨修因为朝廷对杨氏的清洗使得这位妻弟满腹怨怼。

    所以刘备还劝道:

    “天子圣明,太师老成,断不至于此。”

    那时候杨修只是冷哼,然后摇头不再说了。

    本来这事刘备都快忘了,但随着他平定益州之乱回朝后,他就越发觉得杨修说得有点道理。

    那就是好像太师并不是那么简单,甚至天子也未必那么圣明。

    实际上,对于天子刘协他是很有好感的。

    虽然当时他还在关东为将,但却对刘协多有好评,甚至要远远好过对于他当时的主君刘辩。

    因为在刘备看来,刘辩权力手段过于粗暴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让自己带着张飞直接杀上殿堂屠了袁氏一门众。

    这等粗暴血腥的事,纵然在整个汉家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当时的刘备纵然对于汉室有感情,但对于刘辩却是有怨言的。

    而反观当时的刘协如何处理这等权利易代的事情呢?

    他不仅能从宦官和关西豪族的乱斗中抽身而出,而且能迅速找到破局的关键,也就是河东的董卓。

    而且在董卓迅速回长安的时候,果断将大将军和太尉的权力全部交给董卓,形成了董卓在外,他在朝的局面。

    也正是这样英断的决策,关西不仅迅速从政变的混乱中走出,更是形成了天子与太师的双重格局。

    甚至当时刘备还听过一个故事,说当时天子刘协处理政务的时候是如何果决不为下蒙蔽。

    因为缺少具体的政务经验,刘协并不能在政事中给出很好的建议,所以他常诏臣下入宫咨询。

    但刘协这人很有权力的禀赋意识,他明白纵然是看着老实的关西士们也不能多信任,所以他每每遇到政务总会喊三名臣下入宫,而且每次都是单独召见。

    召见时,他也不将奏牍的具体文书给臣子看,而是让尚书那边抄录其中一段,然后让这臣子点评,如是三次,刘协就获得了不同角度的思考,也不虞那些臣子为了门户私计乱发言。

    也正是如此,刘协能很快稳定朝野,也让董卓看到了他的价值,所以二者乃能安。

    当时,刘备就曾对张飞感叹:

    “一少主能临朝而威断如此,昔始皇帝不过如此。”

    而对于董卓呢,刘备就更加了解了。

    在刘备看来,董卓是仅次于皇甫嵩的汉室大帅,是刘宏留给汉室的最后瑰宝。有其人秉断军机,调度关西诸军,关东再无速胜机会。

    而事实也是如此,自从董卓主持关西的军事后,两京之间的角逐,关东这边是一败再败,直接丢掉整个崤函通道,退往了新安。

    所以在关东这边发生甘露之变,刘备仓皇出走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往西奔,因为在他看来,唯有西面那个汉还有机会匡扶汉室了。

    而之后,董卓带着天子出京五里迎刘备,就更让刘备以为大汉中兴有望了。

    而刘备对于董卓和小皇帝的看法发生转变却是在他入蜀平叛的时候。

    当时刘备临危受命,小皇帝刘协情深意切,他大为感动,所以不顾危险,只带五千不到的兵马就火速南下平叛。

    谁都明白这一去几乎就是送死。

    但刘备最后成功了,但他却感受到了羞辱。因为董卓竟然暗自安排了李傕在武都,最后直接抄了成都。

    刘备功为毕是小,但李傕却因为抄掠而毁坏了成都半城,数十年积谷毁于一旦,就是大了。

    那一次,刘备就明白董卓的格局是如何了。

    说到底,大汉的未来和前途在董卓看来并不如他的权位巩固更重要。

    而刘备对于刘协的看法转变也是自那开始。

    战后,他上表刘协,弹劾李傕的凶暴蛮横,侵杀益州民户的行举,但皇帝给他的回复却是平平淡淡,只问他何时归军。

    而之后呢?等他率军回长安的路上,又上表给刘协说了大汉现在的问题所在,意图革新士大夫风气。

    然后刘协又再次激动回书,言此亲切,以天下要尽付皇叔的态度来让刘备回京全权处理这事,更是任命刘备为京兆尹。

    当时刘备那个激动,以为大汉终于要有转变了。

    所以一路上,他仔细构想着自己对改革的规划,对关西的局面如何应对,然后火速回长安。

    但这一次直接面天子,刘备内心的失望却更加严重了。

    本以为天子会和他说很多,会谈及关西未来的走向。但刘协却问了一些这样的话。

    他开口问刘备的第一句话就是:

    “皇叔在蜀中做得好。”

    刘备正要谦逊几句,刘协就问道:

    “吏士都撤完了吗?”

    当时刘备还愣了一下,然后才回道:

    “都撤完了。”

    然后刘协就问到了关键:

    “兵有几多?”

    刘备踌躇了一下,还是俱实告诉:

    “本有兵五千,之后入蜀又得兵两万,这些都随臣一并北还了。”

    之后,刘协就沉默了。

    而当时刘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打算谈后面对关中各郡改革的事情。

    但天子忽然就转移了话题,说:

    “皇叔,要恭喜你了,得子之喜可如何?”

    刘备明白天子的意思,他在回师的路上刚刚知道家中的妻子为他诞下了儿子,他还没来得及给儿子起名。

    于是刘备只能恭敬回道:

    “谢陛下。”

    之后,刘协就没有再谈这事,只是嘱咐宗人那边送礼物到府上,最后他对刘备道:

    “你后在京兆尹上,用不得如此多兵,你将军隶在西园,然后就去上任吧。”

    刘协话说到这里,刘备能如何?只能伏首谢恩退下了。

    可以说,这一次谈话,刘备对刘协大失所望,但他依旧在京兆尹上兢兢业业,准备着手改革。

    但后面,人心汹汹,刘备却被刘协调走了,并派到了前线。

    也是经此,刘备算是看明白刘协的为人了。

    可以说,刘协并不具有一个雄主该有的担当。他也许有自己的抱负,也愿意去改变时局,甚至极容易动感情,但可惜他偏偏不能有担当。

    他不敢与董卓发生冲突,他也不敢得罪关西的豪势。

    这种性格可能在平日很好,能处理平衡朝野的矛盾,但却绝不可能担负革故鼎新,并在这危亡时刻带着汉室再次伟大。

    于是,再一次出征的刘备,少了些许斗志,多了不少踌躇。

    他几次对身边的张飞哭道:

    “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稷之覆啊。”

    对此,张飞只能陪刘备一起哭,却没有任何办法。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

    当刘备清醒地意识到董卓、刘协都是这样的人后,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他抵达崤函前线后,就颇为沮丧,也没有过去那样锐意进取。

    既然国事如此,他还努力个啥?不如静待机会。

    这不,不用他努力,南边的袁绍不就自己努力起来了吗?此时的刘备已经做好打算,就这样龟缩在渑池,等南面的袁绍上洛,其围自解。

    但刘备的暮气却让幕府的一众士吏们越发不满,终于在这一次,一人冲到刘备的净室外,对内的刘备大声怒骂。

    ……

    刘备最近的身体很不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患上了癣病。

    这些癣色白,遍布全身,大者如钱,小者如豆,痒得刘备是痛不欲生,以至于他最近晚上都睡不好。

    而今日,一直熬到清晨,刘备终于有了睡意,终于睡了过去。

    但没多久,忽闻室外有人大声呵骂,刘备惊醒后,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鞋都来不及穿,拔出榻边的刀,就呵骂:

    “哪奴狂吠?知我刀得厉害?”

    但刘备刚冲出去,就哑了火,原来室外呵骂之人正是他的征北将军长史韦缜。

    韦缜,京兆人也,出自京兆赫赫有名的大族,韦氏。

    韦氏一族在中人亭之战中,战死嫡系族人三人,旁系族裔十二人,部曲三百众,可以说与泰山军结下了血仇。

    所以当刘备为京兆尹实行革新士风的时候,韦氏虽然并没有直接支持刘备,但却让族内的韦缜投入到了刘备幕府中。

    而这对于刘备来说,正是天降甘霖。

    此时的关西,过往的察举制已然崩溃,成为主流的是幕府辟举制。

    随着朝廷先后拜四征、四镇将军,其实就为各自幕府划分了防区,其郡县职司系统悉为本地豪势,而各幕府也可自行招募幕府使职。

    但当时呢?刘备因为得罪了关西豪势,使得无人愿意入幕,以至于刘备空有幕府却连个班子都建立不起来。

    以刘备的征北幕府为例,要将一个幕府运转成功,不仅有长史、行军司马、书记、参赞、文书,还需要各司支吏,巡吏,还要有负责钱粮的支度,粮吏。

    所以没个五六十号文吏,刘备的征北幕府压根运转不了。

    可刘备当时夹带里有哪些人?不过就是几个杨氏的族人。

    因为被朝廷清洗,弘农杨氏沉寂下来,族人多不敢动声音,所以纵然主脉已经与刘备联姻,但真正投靠刘备的却并不多。

    而刘备此前入蜀,虽然也得蜀地文士们拥护,但那是面对李傕凶暴的情况下的,而一旦刘备被调离蜀地,除了几个搏一搏的愿意跟随,没几个北上的。

    所以,当韦缜入刘备幕府,顿时就是久旱逢甘霖。刘备立即辟举韦缜为自己的长史,以为谋主。

    而韦缜也不负刘备所托,靠着自己的人脉,也有刘备自己的公心,先后为刘备辟举了十余名俊杰。

    如阳曲郭汾为幕府书佐,河东柳晏为记室,右扶风苏则为祭酒,京兆鲍出、扶风宋果为爪牙。

    而这些人不是和泰山军有仇,就是心募刘备高义,所以在韦缜的延揽下,皆加入到了刘备的幕府。

    所以此刻刘备见骂自己的是韦缜,神色不乐,但到底还是将剑放下了。

    他赤着脚走到韦缜面前,埋怨道:

    “长史,你如此做甚,本将昨夜痛了一夜,天明才睡。”

    韦缜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备,讥讽道:

    “昔日主公迎我入幕,是倒履相迎。而现在主公屡都不倒了,直接赤着脚,提着剑,就要杀我。真的是让缜感动呀。”

    刘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看张飞还站在门口,忙埋怨道:

    “翼德,你也是的,长史来了,你怎么不喊我起来。”

    说着,他就将手里的剑递给了张飞,但动作够自然,只是脸色的尴尬却出卖了他。

    随后刘备笑着问韦缜,问发生了什么,要这么骂。

    却听韦缜说道:

    “主公,缜再不痛骂你,不将你骂醒,我恐你幕府一空啊。”

    刘备愣了一下,问了之后才明白,竟然是他的参军杜畿弃官跑了。

    说完,韦缜将杜畿留下的聘书、马币递给了刘备。

    这两样是刘备当时辟举杜畿入幕时给的聘书和聘金,都被杜畿留下了。

    杜畿还留了一封信,刘备展开一看,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随后他将信收到怀里,也不招呼张飞就跑到了马桩,骑着马就追去了。

    身后的张飞看了大急,忙拽着韦缜,就要动拳,他骂道:

    “你是给我阿兄看了什么东西,现在泰山军已要入渑池,这时候冲出去,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韦缜倒是怕张飞犯浑,忙呵斥道:

    “那你还不去追?”

    张飞一拍脑门,他也是被韦缜气糊涂了,忙点着骑从要追,可又折身回来,问:

    “我去哪追呢?”

    这一点韦缜倒是知道,他笑道:

    “主公是追他的宰辅大才,你自然是要往东追啊?杜畿必是要去东面寻明主了。”

    张飞听了这话,骂了一句:

    “咱阿兄就是明主。”

    扔下这话,张飞带着百骑匆匆向东,很快就见到了自家兄长的背影。

    也正在张飞要喊,忽然见东面烟尘滚滚而来,顿时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