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版科举制度的推行,是一次划时代的政治行动。
在此之前,春秋战国时代也好,秦朝也好,大汉第一帝国和第二帝国也好,在选官任官的问题上,首先是血缘世袭接着是血缘世袭加士族垄断,总体来说,选官途径是在增加的。
而更重要的是,在刘备之前的时代,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部门能够这一垄断整个国家的人事权力。
人事权力关乎到整个国家运转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说往往人事权力掌握在谁的手中,就意味着谁的权势更大。
嘉靖皇帝多年不公开上朝处理政务,但是通过掌控人事权力的办法,他成功把控了明帝国朝廷的核心权力,以此维系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而现在刘备所做的,则是通过一个制度性的建设,把他之前所夺取的所有权力全部囊括在了一起,构筑成了以他为核心的帝国中央吏部。
过去的汉帝国人事权力非常分散,地方有刺史郡守,中央有三公和大将军以及皇帝本人,人事权力主打一个分散,主打一个多格局阵容,没有人能够独掌人事权力。
而现在,刘备通过十几年的战争和政治斗争,将所有过去掌握了人事权力的人都给打败了,然后把这些权力统合到一起,构建了以九品官人法和科举制度为表、以刘备个人威望与实力为里的一套强大的独裁体制。
人事权力被他完全掌控,连小吏的选拔权力都被他掌控,他的权力已经超越了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皇帝,没有人可以对这个事实表达什么质疑。
所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
在科举制度的规定中,地方连最开始的选拔权力都没有,这一制度的每一环节,都受到中央学部的全面监督和管理。
整个学习、考试的系统从建立到完善到最终执行,都是在学部的大框架之下,整个州学、太学的体系都属于学部直辖,州郡官府其实并没有能够影响到州学、太学的影响力。
所有行政官僚都在制度上失去了选拔下属、掌控下属和对下属形成人身依附的可能性,中国官制从此时起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动。
官吏从此不再是某个个人的官吏,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情况再也不可能发生,门生故吏再也不会存在。
所有人都主动或者被动的成为了国家的官吏,即所谓的公务人员,传承自上古先秦时代的存在于官场之中的人身依附关系就此被刘备拦腰截断。
其具体表现其实能够表现在很多地方。
比如州学虽然设在地方,但是相对地方的官僚系统也是独立的。
地方官员完全无法插手州学内的教育事务,包括考试事务在内,州郡官方只能在安保和后勤方面遵照学部的要求提供帮助,其他的,一概不能插手。
于是从制度上,刘备剥离了地方的人才选举权限,将这个权力收归雒阳朝廷,所有地方人才直接面对中央的考核,面对皇帝的考核,真刀真枪的干一场,然后决出胜负。
这一制度的推动,对于当前的官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一些人还以为刘备或许能够恢复察举制度的推行,最多打个补丁,却没想到刘备直接把当年左雄打的补丁给强化、扶正了。
至少从他们现在的角度来看,刘备斩断了一些家族通过各种渠道恢复当年士族高门的荣光的可能。
因为过去钱财、家族地位、声望之类的东西都可以通过种种手段遗传给下一代人,然后以这些东西为基础,将自身的权势和官职传承给下一代人。
但是科举制度之下,考试成绩这种拼智力的事情,是无法通过父母遗传的方式传承给后代的,努力是不可或缺的。
或许在未来他们可以发现这个制度下的种种漏洞,从而钻空子,用各种手段做一些损害公平的事情,但是就当前这个最初的时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钻研透彻这个制度的漏洞。
刘备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时间,直接宣布第一届科举考试就在明年,也就是贞观六年的阳春三月正式举办,而当前,各州就要开始准备最初的初试了。
根据规则,只要是州学和太学的学生就可以报名参加科举考试,只要你觉得自己可以,那就可以,并不需要其他的任何条件。
且第一场考试乃是“州考”,也就是州学范围内的考试,考试题目由皇帝和中央学部的大牛们亲自决断,出试卷,印刷,然后由学部官员从雒阳带来地方,组织学子们进行考试。
整个流程都是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所有参与者不能泄露在一字一句,且整个出题的过程都是在密闭环境中进行的,中间负责跑腿的都是临时抽调而来的军队的精锐士兵。
考卷出题完毕之后,在印刷的过程中,则是皇帝亲军负责监督。
印刷完成之后,学部官员也会在皇帝亲军的监督、保护之下寸步不离的从雒阳到地方州学之中组织考试,考卷则一直保留在皇帝亲军的视线范围之中。
而到了地方,考场的设置,考生的参考过程,也是有非常细致的设定的。
首先刘备规定考场可以使用州学内的教室,但是教室使用之前,需要专人检查考生的一切随行用具等等,从里到外都要查个清清楚楚,一点也不会放过。
其他还有很多细致的规定,不说百分百,也要让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作弊手段彻底失效。
有人曾说千年科考史就是千年作弊史,这话不能算对,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因为古时候那些人的作弊手段真的是层出不穷,甚至出现了用鼠毛做笔抄写经文在一本极小的小书本之上的事情,各种作弊用具甚至在某些地方形成了产业链,主打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也不怕熬瞎了眼睛。
所以在作弊这件事情上,可真不要小瞧了古人,他们只是生产力没有达标,但是技术力、想象力和执行力一点不缺,帝国朝廷最缺乏的东西集中体现在了考试作弊这件事情上,颇为搞笑。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科举考试的相对公平性,科举考试给天下人带来的东西也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通。
于是,刘备决定推动科举考试,正式下达了诏令,以学部为主要负责团体,说是暂时代理但目前好像做的也很愉快的学部尚书郑玄将全权负责这属于大汉第三帝国的第一次科举考试。
对于科举考试的事情,郑玄其实很早就知道了,从刘备开始设计科举考试的一些规则和打补丁的时候,郑玄就提出了不少意见。
根本上来说,郑玄作为一个学者型官僚,对于科举考试的态度是正面的,他很愿意支持科举考试的进行,并且表示会让自己的后代积极参与科举考试,和天下英才同场竞技,战而胜之,取得成绩。
刘备曾笑着询问他。
“有朝一日,郑氏后代无法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官职,到那时,您会不会有所感触呢?”
郑玄只是微笑。
“连一场选拔考试都无法通过,只能说明他真的不配做官,既然是个不配做官的人,又为什么要在意他是否姓郑呢?”
刘备点头表示赞许。
然后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郑玄以自己教授弟子和曾经考核弟子的一些经验角度出发,给刘备提了一些建议,另外他还提出了修建专门考试场所的建议,认为这样做可以增加考试的庄严感、肃穆感。
最终大考当然应该进入皇宫,但是其他的考试,也应该去到专门的考试场所进行彻底的封闭考试,杜绝里外勾结的可能性,且必要情况下,可采用异地监考模式,甚至引入军队进行监考。
郑玄说自己教授弟子的时候时常考验弟子,有那么几次,就遇到了有弟子舞弊的情况,让他非常生气,而科举考试作为为国家选拔重要官员的途径,更要注重这一点。
因为他的建议,刘备便在距离太学不远的地方破土动工,专门建造了用于科举考试第二场选考的考试场所——雒阳考试院。
第一场州考还是按照他最开始的设计,把教学场所变成考试场所,以此节省经费。
而选考,实际上也是正儿八经全国考生聚在一起同台竞技的最重要的考试,是真正意义上的科举,所以让所有考生聚在一起,在专门场所进行闭门考试,或许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
对此,郑玄是高兴的。
刘备准备推动科举考试之前的一天,喊来郑玄一起协商最后的一些细节,最后的细节确认完毕之后,郑玄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如何让最合适的人才在最适合他的位置上做事,这是千古难题,古往今来无数英才为此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最后只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察举,科举的出现终于能让我放松一些了。”
喝着刘备亲自为他泡的茶,郑玄笑呵呵的向刘备说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刘备则笑着摇了摇头。
“科举也不是完美的,也是有很多问题的,选拔出来的官员们虽然没有了曾经各大家族那种深厚的纽带,没有了门生故吏的连接,但是彼此之间的互相认同一样会出现。
同一个州学出身,同一场考试胜出,共同学习共同参考的经历一样会让他们抱成一团,地位不够的时候,可能只是互相之间的良性竞争,比谁的功劳更大,比谁升官更快。
但是当他们走向成熟稳重,并且逐渐成为朝堂上的支柱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大小团体,会出现党同伐异,甚至有可能会重演宦官、外戚、士人之间的争斗,这都是有可能出现的。”
郑玄闻言,放下了茶杯,有些惊异地看着刘备。
“既然知道,何不早做防范?您是否已经有了办法?”
“怎么做防范?”
刘备苦笑道:“很多事情,我们都知道,但是真的要做到,谈何容易?您当年知道的事情还少吗?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郑玄面色一滞,顿时不说话了。
良久,郑玄苦笑道:“哪怕您现在已经是天下至尊、独一无二的天子,您也有想做而办不到的事情吗?”
“什么叫也有?那多着呢。”
刘备摇了摇头,缓缓道:“做凉州牧之前,我觉得做了凉州牧了,就能做到很多过去做不到的事情了,之后才发现还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更进一步,做执政的大将军,这下总能做到我想做的事情了吧?
结果呢?还是有那么多做不到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行,既然如此,那我就做那个天底下最大的人,做天子,这样总能为所欲为了吧?结果发现,还是不行,甚至要更加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乱走,生怕步子迈大了,扯着胯。”
“呵呵呵呵呵……”
郑玄苦笑道:“您这样说,难道是觉得这天底下还有很多很多解决不了的脏事吗?当初为了解决脏事,您杀了多少人啊?这些人难道都白死了?”
“他们当然没白死,他们就该死。”
刘备放下了茶杯,叹息道:“但是这世上的坏人又不是生来就是坏人,坏人的总数也不是恒定的,他们总是在不断的变,不断的出现,过去的坏人死了,新的坏人出现了,过去的坏事被我用律法限制了,就会出现新的坏事。”
郑玄看着面前的那杯茶,沉默了好一会儿。
“难道说,这天下就不能变好一点吗?”
“可以的。”
郑玄抬起头看着刘备。
“可以?”
“只要如您这样的人能够多做几件对的事情,这天下就会变得好一点,每个人都竭尽所能的做一点对的事情,不要在乎其他人怎么说,那么这天下总会变得好一点。”
刘备端起茶杯,伸到了郑玄的面前:“趁着咱们都还活着,多做一些对的事情,对的事情只要做得够多,这天下一定会变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