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在这阳世诸天当中,所谓天汉之浩汗,宇宙之恢阔,自然是显而易见。
十六大天、三百诸天以及无穷无尽的地陆、界空——
似这般的茫茫气象。
即便是那化羽垂天,抟风九万,振鳞横海,击水三千的先天神怪鲲鹏。
它若是不修成至道,也绝无可能以垂天双翅来丈量宇宙之广。
恰如枕边萤火者虽冏然明照,但若想靠它来照透乾坤大地、万里海疆,那便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而那些诸道大能巨擘虽是有颠倒虚空,转动阴阳的无上本领,可以轻易俯观三万界、神游十六天。
但对于至道未成的生灵而言,即便未遇上什么天灾劫祸,这广袤无垠的虚空,便已足以将他们活活耗死在半途之中。
因此缘故。
界门自然也应运而生。
所谓界门,其实也便是界域门户之称呼。
即便相隔再远,只要两座界门是互刻下过阵禁、彼此锚定的干系,且未曾被毁却。
那么世人就可通过界门,轻易从此处到得彼处,不必受那奔波劳苦。
此刻云下的这座界门便正是如此。
而它也是十六国中唯一一座大界门,连接了不少域外天地。
这究其缘由,其实也是因十六国虽不比玉宸治下的那二十四盛国,但也在东陆的无穷小国中,勉强也算是一方庞然大物了,联合起来,势力并不小。
既是灵机充裕,又兼道脉昌繁、幅员辽阔。
那玉宸会在十六国境内布下一座天地界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合乎情理。
而平素时候,这座界门是由十六国联合执掌,在界门周围都有重兵把守,守备极是森严。
旁人想启用一次界门,非仅要出财出力,更得层层上报,并不容易。
不过如今十六国已成陈珩私产。
那这座天地界门自然也归他所有,被派中划到了他名下。
“有此物来挪移虚空,的确方便。”
金车当中,陈珩同样也收回目光,对沈澄回道:
“但只可惜羲平地那处的界门已被毁去,我等只能自云韶界转道而行了。”
早在羲平地班肃作乱,投靠真武山之初,羲平地连通胥都天的界门便被班肃此人设计一一毁去,灵应观这些道脉是追悔莫及。
而如今若想前往羲平地,陈珩等只能先抵得云韶界,以这座小界为跳板,再向羲平地发起攻袭。
听得陈珩这话,一旁的薛敬笑道:
“真人容禀。所谓军入陷地,有犯天时,逆天行道,必败之道也!
我玉宸在羲平地已是经营了数千载,底蕴深重,连地君都对灵应观这等底下道脉要敬之重之,事事垂询。
而那班肃不过一幸进之臣,全赖上任地君提携,才能操持羲平地的葛陆权柄。
如今此人利令智昏,竟向真武山真传崔钜立誓表忠。这等背主之臣本就根基浅薄,不过是趁着葛陆的玉宸道脉青黄未接之际,大胆引外兵入境,才叫他侥幸弄出了番风云来。
如今我派兵马一至,上应天时,下承人和,他能支撑到几时?此獠首级,合该为真人累功之阶!”
薛敬语声慷慨激烈,豪气勃发。
一席话说完,他周围之人无不面庞动容,正色而对。
长脸重眉,头挽抓髻的道录殿长老杨克贞更直身而立,领着几个弟子请为前部。
车中杀伐之声一经传出,云上的无数道兵神将俱鼓噪起来。
呼声震天,就好似那轰雷滚滚,激得头顶罡风都是一时暴乱,忽东忽西,震颤不已!
“……”
侍立山脚下的庾睿等人面面相觑,个个神色凛然。
十六国本就属颇强盛之地,他们几家也炼出来不少强兵悍卒,用以驱策。
但同眼前这幕相比较,却还是远远不如,远不能置在一处并论。
“鹦鸲如何能同鹞鹰相比?此战定是立业兴家的好时机,可惜如今我老了,心气也颓,只愿为上主治下的一只守户犬,再没有往日豪气……
想当年大知殿的沮真君领兵攻伐朱景天道脉时,老朽也是披肝沥胆,当过数回敢死之士!”
庾睿依依不舍从天中收回目光,满脸感怀之色。
他望着几个跟来送行的后辈子孙,期盼道:
“你们真不跟着去?当年老祖我就是在那一战立下功勋,换来不少灵丹妙物,才能有今日风光。仙道之争,哪容得畏首畏尾!”
一个蓝衣男子被庾睿看得难堪,只能讪笑应道:“老祖又说笑了,我等若是上阵,不出一时三刻,首级就要人摘去当了酒器使……这不是还有三兄、五兄他们带着部曲跟着了吗?上主应当不至降罪下来。”
见蓝衣男子无奈当了出头鸟,剩下几个立马连声迎合,点头如啄米。
庾睿心头气苦,但转目看到其他几家的子孙也半斤八两,大差无差。
他摇摇头,倒也忽得释然不少。
“还好子嗣多,矮子里面挑高个,总是能拣出几个成器的……只是不知我死后,庾国这基业,又能存续几时?”庾睿心下一叹。
此时金车内,在一片鼓噪奋武声中。
陈珩视线扫过薛敬、沈澄,又在杨克贞和他那几个弟子身上略停一停,这才步出中庭,视线投向金车之外。
放眼望去。
唯见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声势好比潮滚山崩,震人心魄!
此番前往天外,他不仅带上了通烜所赠的三十下元力士,万二木藏道兵。
薛敬等玉宸长老亦是派出自家部曲前来助阵,再加上十六国献上的兵马,已是不下二十万之众,汪汪若洋,遮蔽诸峰!
而薛敬会来援手,陈珩并不意外。
毕竟此人是最先投靠自己的元神真人,地位不同。
但杨克贞此老竟也亲来助阵,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需知他与派中几位元神大真人虽是执笔立誓过,但那也不过是利益同盟罢,远非什么上主和仆役之间的干系。
陈珩也无法叫他们对自己一味顺从,奉命唯谨。
无论是孙讽、弥均老道这些宗派中坚,亦或是刘逢业、谢景这些世族出身的长老,他们这回无不是派出麾下人手前来相帮,真身未动。
可杨克贞偏就舍下职司,点齐部曲,领着几个弟子亲自过来。
如此,倒显得他偏与常人不同……
“真武山,崔钜。”
陈珩微微眯眼,心里念出这个名字。
其实羲平地此役胜败归属,在真正大头上,无关这二十万道兵力士,无关薛敬、杨克贞等元神真人。
成王败寇。
仅只是在于他与崔钜两人之间!
在这等天地伟力归于己身的大世,战局胜败,早已不是所谓的人数多寡便能决定,凡俗王朝间的定论,难以适用。
纵上阵的道兵、力士再多,也只可起锦上添花之用,难以定鼎大局。
如陈珩对上自家兵马,除了那三十下元力士合力一处颇有些麻烦,要小心应对外,其余包括那木藏道兵等,都难真正威胁他的性命。
而至于薛敬、杨克贞等元神真人。
需知他和崔钜都是一派真传,将来的中流砥柱。
因此两方的大德祖师都不会容许以大欺小之事发生,否则事态便不只一座地陆中的小打小闹,而是两方大派要拼出真火来!
他与崔钜,才是战局的关键!
在陈珩思索之际,云下界门已是涨至三百丈高下,耸天立地,彻底稳固了下来。
无数光华如若飘带招摇,盘旋屈曲,烨烨夺目,将界门衬托得分外瑰丽。
而朝向门户内望去,却是看见一片混混沌沌,好似内里满是重重厚雾,叫人看不分明。
“老爷。”韦源中躬身上前请示。
陈珩颔首,猛然拔剑在手。
随着这一动作,仿佛是得了号令般,各类道兵力士都争先恐后,朝向界门飞驰掠去,飞舟腾云,灵禽嘶鸣,诸色光华杂糅一处,不分彼此!
若于远处遥遥视来,就好比是百川汇流,浩荡奔腾入海!
而不提薛敬等人是怎般心绪,云下的庾睿等众是如何感慨。
在进入界门的刹时,陈珩便觉入目处极是黑沉,伸手不见五指。
天地混沌如鸡子,四方不分,上下未存。
不过很快,视野之内又是一亮,近乎无毫不彰,旋即一切忽然陷入停滞当中。
抬眼一看,他似是置身在一片堪称无穷无尽、囊括亿万万里的罡云之中,周围尽是金风烈火、冥水红沙。
它们在这罡云世界里肆意游走,时不时碰撞出海山崩碎般的隆响,传遍万里,摄人心魄!
这便是罡气层,是九州大德合力打造出的阵禁,也是出入胥都天的一重关门。
若是有外敌大举入侵胥都天,不必九州诸真出手,罡气层的阵灵首先便可出手攻袭,将整片天地都禁锁住。
此时在无穷罡云的至深处,陈珩隐隐似看见一个盘坐虚空中,身躯足有万丈高大的九面四手神人。
祂头戴冠冕,威严肃穆,九张面孔上的瞳孔都是半黑半白模样,似是整片罡气层的先天主宰,身躯在绽放煊赫威光!
“罡气层阵灵。”
匆匆一瞥后,那神人身形便再不见,又被重重金风烈火遮挡。
而在一切继续开始流动,众人被界门秘力裹挟,继续朝着云韶界传送而去时候,陈珩心中陡然生起一个念头。
“不是九面,而应是十面才对。”
陈珩眸光一闪:
“中琅州,陆羽生……”
而与此同时。
胥都天,东弥州。
做砍樵老人打扮,在溪边扬竿垂钓的通烜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抬头一笑,道:
“老的同真武山打过,如今小的又要与真武山对上。想上一想,这也算是家学了罢?”
……
……
天气清明,风和日暖。
溪畔野草茂盛,遍地闲花,林中飞鸟扑腾舞动不休,欢鸣之声此起彼伏。
听得通烜这话,本在打瞌睡的老猿和周济忽一个激灵,两者不约而同翻身而起,齐窜到通烜身侧,双目炯炯。
“老爷,天外凶险啊,不知道何时就有什么灾殃人祸了,我去吧,还是让我去吧!”
老黄狗模样的周济用爪子紧抱住通烜一条腿,满脸谄媚:
“我知道的,在暗中看着小老爷嘛。这行当老奴之前就干过,已是轻车熟路了,一事不烦二主,依旧我来吧!”
“这厮心思不纯,老爷莫要信他!”
老猿一把揪住那狗脸,发力将周济扯去边上:“周济当年诨号唤作‘大幽教主’,他是在天外到处打草谷的人物,顽性难制!
胥都天里倒好说,老爷眼皮子底下他自然装得乖觉。
可去到天外那就两说了,这厮定是要呼朋唤友,放肆享乐起来,哪能将老爷的事放心上?”
老猿昂首,主动请缨:“还是我来罢,我们猴子生性稳重,是顾家护主的,我必会将小老爷护得周全!”
“猴子顾家护主?你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周济不屑,摇着尾巴汪汪两声:“要论这个,谁能跟我比?不要脸的泼猢狲!”
老猿不急着答话,猛盯着周济看。
直到周济终露出茫然不解神情时,他那张老脸才笑成菊花模样。
“教主真把自己当狗了?”老猿捧腹。
周济闻言大怒。
一猴一狗立时扭打起来,狗毛、猴毛乱飞,争相问候彼此尊亲,骂声不绝。
自岸上打到了林间,又是从林间摔入溪里,游鱼受惊,溅起好一片水花。
“我的鱼啊……”
通烜收起钓竿,喝道:
“在临行前,我已给了我那徒儿护身之宝,哪用得着你们?”
这话一出,无论老猿还是周济皆是动作一滞,僵在原地。
“老爷,这就是你不对了……世事难料,你怎知道会不会有不要脸的以大欺小,在暗中突然发难呢?多上层保障,总是有备无患嘛。”
周济松开狗嘴,吐了口猴毛,义正辞严。
“还无人会这般厚颜,向一个小辈出手……不过我细想过一番,至多会有一位不顾体面,用言语来蛊惑一二。”
通烜沉吟片刻,摇头:“言语事上,我对我那徒儿可是放心的很,而纵然事有不谐,我亦是做了布置。
所以你们就算跟着去了,也并无用处,那位若是想,你们两位都要被剥皮洗了个干净,成了盘中肉食。”
“老爷已做下布置了?不过话说回来,哪位大能又会做出这等离奇事?”老猿奇道。
“只有我吃别人的份,谁又能吃我?”周济摇头。
“自然是有。”
威灵声音忽然响起,循着声音望去,见是一道剑光倏尔飞来,似可分开寰宇,轻轻一闪,便从中现出威灵身形。
他先对着通烜稽首一礼,然后才开口:
“劫仙老祖七弟子,昔日太子长明的座上客,如今的兜御天主人,屯蒙洞洞主。”
“是那位?”周济深深皱眉。
老猿闻言更是吃了一惊,也不知是想起什么,心头猛有一股寒意生起,瞳孔骤然紧缩。
“不错,正是空空道人。”
威灵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