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院门,顾青的眼前便是暗了下来。
四周的阴雨绵绵恍若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的昏暗世界。
身后的院门外,是一片枯草凄凄的古道,这条古道蜿蜒曲折,通向远处疏影密林。
若站在院子里,通过院门或越过院墙,往往外看去,一切事物都似带了一层朦胧的光,看不清晰。
院子里原本落叶满地的模样,也是产生了很大变化,铺着青灰色石砖的地面,被打扫的十分干净,几棵之前在院子外看,早已枯死不知多少时日的树木,也是变得枝繁叶茂,树木的密集叶片,已是墨绿到冒着一丝丝黑色的烟气。
‘无声无息影响到感官的邪鬼么……’
顾青的目光微闪。
他脚步不停,走进了此院落中。
一步……两步……
踏在平整的青灰色石砖上,顾青的脚下却有些虚不受力,他的身躯仿佛在不断形变,时而脚双腿膨胀似球,时而头颅缩小如针尖,每朝着前方走出一步,都可瞧见前方几层堆叠在一起的景象。
有的景象是一层厚厚的落叶,有的景象是一片粘稠的血泊,有的景象,则是堆叠的残肢断臂,是死不瞑目的一个个男女老幼之尸身。
可不论见到如何凄惨的景象,以怪异的状态堆叠在一起,顾青的目光都始终平静如初,便是让他到真正的尸山血海又如何?让他深陷无底血潭又如何?他依旧不会皱一下眉头,或有半分起心动念。
尸山血海,白骨如山,与清风明月,山野牛羊,有何区别?是相非相,境随心转。
顾青的心中毫无动摇,越走越稳,朝前走出大概二十三四步,一种奇异的颠倒之感,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他的心底。
就在这一瞬。
上方的天,似变成了地,下方的地,则变成了天。
他的身躯并未离开原地,却已是以倒着挂在了天穹之上,周遭无从借力,而就在这时,下方的院落蒸腾出大量的黑气,霎时间,已是凝成一只庞大的狰狞黑色鬼影,朝着天际悬着的他,一口吞来!
吼!
一声如同烈风呼吼的巨响,从这狰狞的庞大黑色鬼影口中传出,整座小院都被这黑色鬼影扯住,崩碎腾空,直奔顾青悬空的身形而来!
腥风扑面,这巨大的黑色鬼影,一双血红色的眼眸如灯笼一般大小,其内满是暴虐,那张血盆大口之中,上下密布着一排排森白之色,挂着细小血丝的尖锐牙齿,令人视之胆寒。
只是一瞬,这黑色的鬼影冲天而起,带着强横的威势,啃在了顾青的身躯之上,巨力扭曲了顾青的身躯,竟是将他的身躯撕成了两半儿!
剧痛,似潮水涌来,将要将他淹没。
“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
顾青的上半身,那张迅速失去血色的枯树皮般脸颊之上,嘴角勾起,口中讥讽一声。
话音未落,顾青的上本身就凭空转动。
他那只还在流淌鲜血的手掌之上,流焰真形符陡然亮起,冒出了一条腾腾燃烧的火蛇,被他在半空中甩开,噗的掠过那黑色的鬼影。
这赤红色的火蛇如鞭,所过之处,黑色的鬼影之形体,尽是被抽开,化作了黑气。
黑色鬼影却仗着庞大的身躯,对腾腾燃烧的火蛇不闪不避,那张血盆大口朝着内里一吸,就要将顾青的上本身吞入其中,可顾青对此并无任何应对,只是将那火蛇,朝着身后无物处,猛地抽出。
啪!
火蛇落在空处,打出了一声空气爆裂的脆响,随即周遭的一切都似一副水墨画般,侵染到了清水中,融融化开,那啃掉了顾青半个身躯的黑色鬼影更是飘散无形,而顾青,依旧站在院落当中。
他面容冷肃,看着身前,手中火蛇渐散。
那是一只看不出形体的黑影,只有三四尺高,似一个身披着黑袍的侏儒,此时这侏儒鬼影的身上正倒飞而出,身上残留着火蛇噬咬过的痕迹,如同烧红的铁鞭,打在了这侏儒鬼影的胸腹间,撕下了一片皮肉,留下了赤红鞭痕。
“呜……”
侏儒鬼影发出者压抑到极点的鬼哭之声,这声音如泣如诉,令听到这声音的顾青,心声没来有的生出悲哀,甚至增添了一抹绝望不已。
他的身躯如被什么沉重之物镇住,肩膀不堪重负,发出了阵阵骨裂之声,膝盖也是有了弯曲,全然有种将要跪地的错觉,但他只是有些嘲讽的笑了笑,看着那倒地的侏儒鬼影。
“汝,只有这些手段么?任你万般幻术也无用,贫道今日就站在这里,任你来杀。”
“之前幻化出那体型巨大的鬼影,也是因为你的本体很小么?让贫道猜上一猜,你死前有三尺高,还是四尺高?”顾青的语气轻蔑。
那倒地的侏儒鬼影,一双血眸霍然睁大。
它尖啸着嘶吼一声,顿时周遭的一切都暗了下去――这是真正的黑暗,不存在任何的光线,顾青的眼前漆黑一片,再看不到任何事物。
顾青却不慌不忙,一手凌空篆符,一手则是轻飘飘的朝着身后,某个方位按出。
熊熊……!
一条火蛇自顾青的血淋淋掌中,脱离开去。
明亮的赤红色火蛇掠过半空,点亮了四周的漆黑,将空气都蒸腾出了丝丝黑气,似未卜先知一半,将刚刚出现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即将扑上来的侏儒鬼影打飞了出去,只闻嘭的一声,就将那侏儒鬼影,死死的按在了一侧地面之上!
炽烈燃烧的火焰,包裹着那侏儒鬼影,将侏儒鬼影烧得不断扭曲、形变,四周的漆黑也似一层幕布般扭曲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被掀开。
轰!
那侏儒鬼影却是于此时猛地爆开,化作一丝丝黑气四溢,将顾青发出的火蛇打散。
这些黑气在四周飞快流转,再次于顾青身后凝聚而出,化作一道鳞甲分明的可怖鬼爪,落向了顾青的后心,顾青的身形陡然一矮,腾挪出几丈元,同时其方才凌空篆出的流焰真形符于此时催发!
轰!
此次顾青并未将流焰真形符化作火蛇,而是令之直接化作一团火焰,撞在了那只鬼爪之上,将那鬼爪直接打散,令之再次化作黑气散开!
随着这鬼爪爆开,化作黑气。
四周如一层幕布般的漆黑立时被撕碎,绵绵细雨笼罩下的破败院落,出现在顾青面前,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从这院落中所有物什之上,极快脱离,朝着破败院落当中的屋舍,某件屋子汇聚而去。
“呵,让我猜猜……你的真身在那间屋子里?要殊死一搏了么?天真。”顾青苍老的声音响起,而在这声音响起的第一瞬,他两掌合十,顿时其中一只淌血的手掌,将一张流焰真形符印在了另一只手掌之上,虽说,有些变形……
唰!
顾青的苍老身形,立时朝着前方窜出,直奔那黑气汇聚之处而去,窜出几步之后,他将两掌霍然绽开,一条粗大的火蛇自他掌中飞出,噗呲一声掠过几丈远,在地面上留下幽深的焦黑沟壑。
粗大的火蛇将那一丝丝黑气尽数裹挟、燃尽,旋即轰隆一声打入了那间屋子当中!
这间屋子顿时融化了大半儿,便在砖石化作的明晃晃岩浆当中,一具矮小的黑乎乎尸骨,出现在顾青眼前,这尸骨悬在半空中,黑色的骷髅头上,一双空荡荡的眼窝中,似闪烁着怨毒的鬼火。
噗!
下一瞬,这尸骨被粗大的火蛇迎面击中,飞快消融,凄惨的叫声尖锐响彻四周,令附近千丈内,不论在做何事的百姓,心中都惊惧不已。
不多时,矮小的黑乎乎尸骨,被燃成了一缕青烟,粗大的火蛇也是渐渐湮灭,半空中只剩下些许黑色的骨粉,伴着蒸腾的水汽洒落而下。
半屋的岩浆,蒸腾着落下的绵绵细雨,有冷热交杂的风,吹动了顾青的衣衫。
院中的几株枯木,树枝摇曳。
顾青突然心有所感,转过头,看向侧前方被烧塌了的一堵墙,那堵墙融化后化作的岩浆四下横流,烧穿了地上的砖石,露出了下方的巨大尸坑,只见那巨大的尸坑中,堆积着许多黏在一起的尸骨。
这些黏连在一起的尸骨,有新有旧,新的还在流着尸水,旧的则都快烂成渣了。
露出的尸坑中,堆砌的尸骨朝着四周呈蔓延的态势,看来,能看见的尸骨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这院子的每一寸地下,莫不是都埋着尸体?这还怎么住……”顾青暗叹一声。
他住在这种地方倒是无所谓,但两个小娃娃住在这种地方,只怕是有些不妥……
顾青转身朝着院落外行去。
他之所以此次会接下,解决这院落中的邪鬼之事,主要原因还是自认以自己当前的实力,谨慎一些,诛杀这院落中的邪鬼没什么问题。
毕竟,之前那何彩云尝试过此事,虽未成功,但也做到了全身而退,由此可见,这院落中的邪鬼有些手段,但应当算不得如何强大。
至于为何要选在阴面绵绵、不见日光的日子里,来镇杀这邪鬼,顾青也有所考量。
其一者,酒楼的房间到日子了。
其二者,则是镇杀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实力有所增强的邪鬼,会显得他更加‘强大’,更加的高深莫测,有助于提升在何彩云心,以及河阳城其他修行人心中的分量,进而获得更强的影响力。
也即是,所谓的‘高调’二字。
在鼎中世界,顾青的处事原则,自然有所变化,有所取舍,很多时候,必须承担更多的风险,以求得更大的‘名’,来提升影响力。
只有对鼎中世界施加的影响力足够,他才会进一步获得,脱离鼎中世界的能力。
……
当顾青走出院子,便迎上了那一身黑色劲装的何彩云,带着几分凝重的打量目光。
“邪鬼已除,幸不辱命。”顾青拿起门边的油纸伞,在门槛上磕了几下,而后将伞面撑开,一手持着油纸伞,那张苍老的沟壑面颊,带着些许云淡风轻的笑容,对何彩云出言说道。
他身形瘦高,一袭深蓝色的道袍,不染纤尘,在风中猎猎鼓动,似要乘风而起。
在对何彩云出言之时,顾青拉过蔓延崇敬的顾星,与似意识到了自家师父做了什么好厉害的事,一双乌溜溜大眼睛亮晶晶的顾月。
顺带着,他以平和的目光,瞥了眼不远处的一队军士,和这队军士护卫的马车,以及马车左右,几个打扮与何彩云相似的年轻男女。
何彩云两步迈出,掠过门槛,落在了院子当中,看着那岩浆流淌的塌陷屋舍,她瞳孔一缩,口中说道:“道长悲天悯人,为我河阳城除此大害,彩云实在是感激不尽,在此谢过了。”
“之前答应道长的事……”
何彩云说到这儿,被顾青打断。
顾青老脸堆笑,轻咳一声,说道:“咳,何馆主,这院子太大了,贫道住不习惯,还是换个小点儿的好……要不折算成银钱也是好的。”
何彩云闻言回眸看了眼顾青,又转过头去,目光落在那被烧塌屋舍的位置,也瞧见了那地下尸坑。
“既然道长开口了,我又怎会拒绝?我之前到任时,城中富户送上了好几座宅院,便将城东的那座宅院送给道长好了。”何彩云目光微闪,出了这院落,将一把钥匙交给了顾青,朝着远处的那队军士,和几个年轻男女招了招手。
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压着满载火药的沉重马车来到近前,几个随这队军士而来的年轻男女纷纷翻身下马,来到了何彩云的身前。
“馆主。”
“馆主……”
几个年轻男女对何彩云抱拳道。
“这位是云游到我定州的顾青顾道长。”何彩云简略的对几个年轻男女,和那队军士介绍了顾青的身份,而后说道,“院中那残害生灵的邪鬼,已被顾道长除去,我等只需做些善后之事便可。”
顿时,几个年轻男女的目光,和那队军士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顾青身前。
顾青倒是没什么表现,老脸勾勒轻笑,对众人汇聚而来的目光,只是点头示意。
他身侧的顾星,或许是紧张,或许是与有荣焉,总之是站直了身形,面容肃穆,小姑娘顾月也是有样学样,将一张可爱的小脸微微扬起。
“其他人,随我入此院中清理尸骸。”何彩云并未嗦太多,直截了当的下令。
下令之后,她便对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听到‘清理尸骸’四个字时,面露异样的女子,出言说道:“小柒,你带着这位道长,往我城东的那座宅院去,那座宅院,我已赠给这位道长了。”
“是。”那被称作小柒的年轻女子,松了口气的样子,看向顾青这个老道的目光,都多了些善意。
……
天穹的阴云渐渐散开。
两轮煌煌大日扯开乌云,洒下了赤红如血的日光,将雨后的河阳城照得明亮如新。
河阳城,泥泞的主路上。
一个形如槁木、满脸褶皱的老道士,带着两个小道士,跟在一个年轻的黑衣女子身后,快步行走着,一行四人踏着连绵不绝的水坑,裤腿俱是被打湿,拐了几个弯,便来到城东。
河阳城的城东,一座宅子前。
黑衣女子的脚步停驻,转过身来,看向那老道士:“顾道长,这里就是馆主所说的宅院了。”
小柒有些好奇的看着这老道士。
定州的道士并不常见。
更常见的是大和尚。
定州有许多大和尚们修建的庙宇。
毕竟,定州虽大,却无无道门的大势力,两方大势力一者为拜剑山,一者为菩提寺――她们的馆主何彩云,就是出身菩提寺的弟子,修炼的真形炼道法门,是菩提寺的‘莲花真形图’。
“好,多谢这位小柒姑娘了。”
顾青老脸笑了笑,对这黑衣女子说道。
待黑衣女子离去,顾青目光自其背影上收回,取出了何彩云交给他的那把钥匙。
“走,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了。”
顾青低头对两个小娃娃眨了眨眼,而后走出几步,来到了院门前,打开院门有些生锈的锁,推门而入,带着两个小娃娃走入了院中。
这院中也是荒凉一片,杂草丛生。
院中一侧,呈品字形种着三棵叶子圆而扁的粗壮树木,一口井就在这三棵树旁,井口架着的,用来舀水的辘轳斑驳老旧,其上满是青苔,几只野猫在井边的草丛中探出头来,竖瞳满眼警惕。
“哇!猫猫!”顾月见了小猫,立时兴奋起来,冲着几只野猫就冲了过去。
几只野猫被吓得嘶吼连连,当场就跑了三四只,只剩下一只三色的野猫缩着耳朵,呆呆的并未跑开。
顾青一把拉住了顾月,将她塞给顾星,身形一晃,便似疾风般飞掠而出,就在那三色野猫也意识到不对,要跑开的事后,已是晚了。
这三色野猫刚要起跳,就一头扎进了截在半空中的顾青怀里,被顾青顺手捏住了后颈肉,紧绷着身形吊在了半空中,喵喵叫了起来。
“你既不跑,便是与老道有缘。”顾青提溜着这三色野猫,瞧了几眼,并未瞧出与他在瀚海和云渺大陆所见过的猫,有什么不同之处。
“师父好厉害……”被顾星拉着的小姑娘顾月,满眼亮晶晶的看看自家师父,又看看那三色野猫。
“小月儿,之前让你记得穴位记住了么?让你记的字你认全了么?”顾青将老脸一板,问道。
说着,顾青将掐着后颈肉的三色花猫放下,任由其窜上了屋顶,跑得不见踪影。
顾月被这一驯,立时低下了小脑袋:“师……虎……那些字明明长得都一样……”
“胡闹!哪有字长得一样?”顾青的脸色有些发黑,目光转向顾星,说道,“顾星,你好好管着你师妹,这个月,若是能让她背下来一百个穴位的位置,为师就传给了修行之法。”
顾星本来被顾青一瞅,心中也是紧绷。
他飞快思考着。
是他私藏银钱的事,被师父发现了?
还是他觊觎道观观主的野心,让师父洞悉了?
而当听到顾青说要传给他‘修行之法’,他登时扫清了心中的阴霾,一脸的喜色,振奋起来,拍着胸脯保证道:“师父您就瞧着好了,弟子一定让师妹记下一百个穴位的位置!”
“呜呜呜……”小姑娘顾月有些难过。
她有些不明白,以往疼自己的师父和师兄,怎么都变得这么坏,要让她去做那些痛苦的事呢?
比起背下那些穴位的位置,她宁愿饿上三天不吃饭!呃……一天……一顿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