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直机关招待所问询室里,安欣和孙旭坐在林阿胜的对面。林阿胜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为蒋天已经交代好了,他一副豁出去了、不吐不快的架势。
安欣问道:“2015年11月7日晚,蒋天和你在情侣大街被人袭击,你能把当时的情况再描述一下吗?或者还有你知道的一些其他事情。”
林阿胜点点头:“沙海集团拿下情侣大街的项目之后,一直有人来找各种麻烦,没法开工。蒋老板也被逼得没法子,就托人去找高启强,想和平解决。高启强约老板周末晚上出来面谈,老板也没有多想就去了,结果高启强没来,来的是王帅。王帅要把老板带走,老板没敢去,结果就被他们拿着家伙往死里打。中途趁乱,我和老板分开跑,我开着车,他们就一直追着我。后来我的车被他们撞了,我又被他们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是在医院里,还有两名警察站在我的床边,我就把详细的情况给两位警官描述了一下。他们说需要我去派出所核对口供,我一上警车,却发现王帅正在里面对着我笑。他在警车里要割了我的舌头,而派出所的所长和警察就在警车外面。再后来录口供的时候,我就说是和酒鬼起了冲突。”
安欣问:“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行车记录仪拍下了那一晚的情况,但我没敢交给派出所。老板嘱咐过我,要好好留着。”
市直机关招待所办公室里,徐忠、纪泽看了一遍林阿胜的证词。
安欣说道:“林阿胜的证词,时间、细节都对得上。行车记录仪的录像我也看了,从停车到动手,拍得清清楚楚。”
纪泽说道:“人证、物证俱全,王帅这小子铁定跑不了。当时接警的派出所那边怎么处理?”
安欣回道:“查了,当时负责这起接警的所长叫陆鹏,他现在还是平康里派出所的所长。”
徐忠怒道:“这种腐败干部对国家、社会的危害程度可比王帅这种人大多了。我们要整顿政法队伍,首先收拾的就是这帮人!修改供词,重案轻判,无视人民利益,践踏司法程序!当初他不是也填了调查表吗?把他的表格找出来,一条一条对,看看撒了多少慌!”
酒店的包间里,酒席上觥筹交错,几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向陆所长频频敬酒。
房门突然被推开,安欣带人走了进来。“省扫黑办专案组的。陆鹏,现在请你回去接受我们的调查。”
市直机关招待所问询室里,陆所长显然还没从酒劲儿里缓过来,情绪亢奋。“不就是喝了几杯酒吗,至于大张旗鼓地把我带到这儿来吗?”
安欣打开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他。陆所长看见所里的警察一个一个从门前经过。
安欣说道:“平康里派出所的警员都到了,你干了什么,你的同事都清楚。这个主动交代的机会,可能他们更想要。”
陆所长忙说:“我交代!”
市直机关招待所办公室里,安欣正在向徐忠汇报。
“陆鹏承认曾收了王帅的贿赂,诱使报案人修改证词,从而重罪轻判。但出面与他对接的一直是王帅,牵扯不到高启强。”
徐忠摆手:“王帅虽然在强盛集团职务低,但他长期欺压百姓,在基层群众中影响极为恶劣!我们要通过对王帅案件的处理,把这次整顿政法队伍、将扫黑除恶常态化的决心向整个京海宣传出去!”
说到宣传,安欣首先想到的是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孟钰。想起孟钰,安欣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她结婚的那一天:穿着白色婚纱的孟钰挽着孟德海的手,踩着红毯走来,孟德海把女儿的手交给杨健,杨健面色潮红,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收回思绪,安欣拿起电话。
龙鼎轩包间里,杨健拿着平板电脑点着菜。旁边孟钰身上穿的衣服、背着的包都价值不菲,品位也不俗。杨健已从缉毒大队辞职多年,现在是京海市供电局的副局长,人人艳羡的职务。和十几年前相比,杨健原先脸上的朴拙、耿直不见了,脸变圆润了,身上穿戴也是价值不菲,颇有些领导的派头。
安欣问:“孩子呢?”
孟钰撇撇嘴:“阿姨看着呢。说吧,你又是约饭,又是敬酒,是不是有什么事?”
安欣笑着说:“老杨,你太太冰雪聪明!”又转向孟钰,“我确实想请你帮忙。我现在被借调到省扫黑办派下来的专案组工作。我们抓了强盛集团的王帅,想借你的栏目在电视上宣传一下。”
杨健和孟钰一愣,手都顿住了。
孟钰开车,杨健坐在副驾驶座上说道:“他找你做王帅的新闻,实际上要办的是高启强。播出后会有什么后果,对我们会造成什么影响,他有考虑过吗?他们斗法,别把咱们家拖下水啊!高启强什么人,能惹吗?”
孟钰说道:“王帅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而且我也答应了。再说了,老杨,咱们约定过,你的工作我不指手画脚……”
杨健举手投降:“你的工作我也决不干涉。”
市直机关招待所办公室内,孙旭在向徐忠汇报案情的新进展。
“陆鹏交代了有据可查的贪贿金额,目前是八百余万元,还有四百多万元财产连他自己都讲不清来源。还有就是,他对背后的靠山只字未提,拒不交代。”
徐忠说道:“这大概就是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这么多年的原因。”
养老院院内,高启强推着轮椅,在陪一位中风的老干部晒太阳。唐小虎跟在他身边,晓得老干部口齿已经不清晰了,二人谈话也没什么避讳。
唐小虎说道:“强哥,2015年情侣大街的那个案子被翻出来了,平康里派出所好几个警察都被带走了。京海台几个记者今天跑到情侣大街去做专访了,安欣他们是想把动静搞得越大越好!”
情侣大街上,孟钰正带着摄像师在拍素材。安欣捧着奶茶在旁边小心伺候着。
孟钰看着监视器里的最后一个镜头,说:“好,素材够了。”
安欣递上奶茶:“辛苦,这条新闻能不能周日晚上播?”
孟钰撇嘴道:“我一个周末都给你搭进去了,还让不让我休息了?你怎么比我们台长还狠呢!”
安欣急道:“早点儿播出,早点儿见效果嘛!周日我能去孟叔家吗?好久没见了,咱们一起吃个饭,顺便守着电视看你的大作播出。”
孟钰点头:“你真能来啊?那我告诉我爸了。”
安欣一敬礼:“保证到!”
市立医院住院区,孟德海从病房里走出来,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显出衰弱和疲惫。杨健站在走廊里,见到自己的岳父,像见到上级一样恭敬。“爸。”
“你怎么来了?”
“小钰打电话回家,没人接,知道您肯定又来医院了。小钰本来也要来看妈妈的,但是安欣打电话来,说要去家里看您,小钰就先回家开门去了。”
“是吗?走走走,回家!”
杨健引着孟德海走向停车场上崭新的一辆豪车。
孟德海瞥了一眼:“这么贵的车,我坐不起。你们也要注意影响,在外人看来,咱们家是一体的。”
“明白,要低调。可我在供电局,不就是图工资高点儿,能让小钰过得好点儿吗?”
孟德海像是被触动了心事,没再争辩什么。
孟家门口,孟德海掏钥匙开门,拧了几下都拧不动。门从里面被打开,安欣系着围裙站在他们面前,手上都是面粉。
过了十几年,屋里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孟德海带着杨健进门换鞋,安欣立在一边。
孟钰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爸回来了!难得今天人齐,我说一块儿包饺子吧!”
“这主意好!包饺子热闹。我洗个手去调馅。”
安欣说道:“不用,您歇着,我们干就够了。”
孟德海脸一板,大声说道:“你们调的能吃吗?吃了几十年我的饺子,现在说不用了?”说着话,孟德海走进洗手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安欣说道:“我好像说错话了。”
孟钰说:“唉,把他放在人大就是养老,还不如安长林这个政法委书记,他这气一直不顺。”
孟德海从洗手间里出来,孟钰赶紧拉着他进厨房。
四个人在客厅里包饺子,有擀皮的,有包的,其乐融融。
安欣说道:“您下次去看崔姨带上我,我跟崔姨说说话。”
“好啊。我听说你被借调到省里来的教育整顿指导组了?”
“是。”
孟德海叹道:“公安战线上提拔起来的好多都是真刀真枪立过功的,都是英雄,最后逃不过一个‘贪’字,可惜啊!”
大家顿时沉默了。孟钰下意识看了一眼丈夫,杨健显得心不在焉。
“叔,京海新闻之后要播孟导的新作品。时间差不多了吧?”
孟钰说道:“片子赶得太着急,你别挑刺啊!”
说着,孟钰擦干净手,打开电视,屏幕上的标志正是京海市台,在播放着广告。
时间到了,大家的目光都充满期待,屏幕上却突然放起了一部老电影。
孟钰很是吃惊:“怎么回事?”
安欣并没有太惊讶,这结果隐隐在他的意料之中。
福禄茶楼内,高启强把玩着一个带有京海电视台标志的U盘。他带着小龙、小虎兄弟在吃晚餐,店里还是只有他们一桌。电视机被特意摆到了大堂里,京海台仍在放着那部老电影。
高启强把U盘放在桌子上:“这里面是情侣大街的案子,安欣想做成新闻今天晚上播,被我拦下了。这些关系动一次就欠一次人情,早晚要用真金白银去还的。”
唐家兄弟连连点头。
煮好的饺子已经摆在桌子上,没有人动。孟钰生气地放下电话,说:“台里要播放的重要新闻的U盘怎么会丢?”
孟德海问:“你这期节目是什么内容?”
安欣说道:“强盛集团下面一个物业经理长期在情侣大街一带欺行霸市,我们把他抓了,想借孟钰的栏目宣传一下,鼓励更多的群众举报涉黑线索。”
孟德海问:“你是冲着高启强去的?”
这时,孟钰的电话响起,孟钰生气地按下免提:“喂。”
电话里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声音急促:“有公众号发了王帅案件的新闻稿,还提到咱们台会在晚间栏目播放。现在后台全是留言,询问为什么栏目没播,想瞒都瞒不住了。”
“什么公众号?”
“帖子发给你了,你先有个准备,台长已经发飙了。”
电话匆匆挂断,孟钰赶紧打开帖子,快速浏览了一遍。
孟钰难以置信地看着安欣:“这是怎么回事?”说着把手机递给安欣。
安欣回道:“哦,几个自媒体的朋友,以前配合我们做过反诈骗的宣传工作。我本想让他们的帖子跟你的新闻同时发,互相引流,造点儿声势。”
孟钰说道:“你信不过我?还是你知道新闻一定播不成?让公众号炒作这次播出事故,反倒把一个没人关注的案子带火了!”
安欣解释道:“你太高估我了,我哪有那脑子。”
“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一个只会利用我的人!滚!”
孟钰这一声喝,一家人都僵住了。
杨健陪着安欣走出单元门,脸色也沉了下来。“你今天是什么意思,只有你心里清楚。”
安欣说道:“怎么了?你也跟我阴阳怪气的。”
“你不想说就算了,没必要东拉西扯。”
杨健转身要上楼,被安欣拉住。
安欣说道:“老杨,孟叔拿我当自己家人,我也把你们当家人。京海太小了,能藏起来的不是秘密,只是证据。”
杨健沉默了良久,黯然说道:“咱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自从你带着马涛他们从缉毒队辞职以后。”
“找时间喝顿酒吧,我得谢谢你,还愿意跟我说这些话。我回去了,还得给孩子检查作业。当爹不容易,不能事事随心。”
安欣望着杨健远去,看着他消失在黑暗的楼门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