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道观外的松树已被种成柳树。战乱之后,连遭旱灾疫灾,曾经繁华处十不存一,昔日城池,今之十八层地狱,昔日官吏,今之九幽罗刹。难民流离失所,生者哀伤,呻吟呼号,哀鸿遍野,死尸满布。城里的棺材无处安放,只得堵在城门旁,城外流民,有些讲究的,人刚咽气便被草席卷了匆匆入土,不讲究的,人未咽气便盖上旧衣躺在路边等待生命终结。
“老天爷,救救我的凌儿……”
“救救我的凌儿罢!”
不远处隐隐听到几声妇人低泣,那妇人苍白的脸上颇为惶然,一旁的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小婴儿双眼紧闭,清瘦的脸上全无血色,男子不敢耽搁,径直走过去查看。灰暗的嘴唇透出病态,是瘟病致使心脉不畅。欲切脉细看,孩子的父亲却将男子推搡至几步之外:“哪来的疯子,滚一边去!”
男子非但没有怒气,反而沉声解释道:“这孩子脉象或沉或伏,或微细,或代止,或模糊不清,或紧急而乱,似阴非阴,似阳非阳,如不救治,恐难熬过今夜。”
话音未落,妇人仿佛溺水时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得抓住男子胳膊,哭诉哀求道:“神医,求您救救我的凌儿,求您救救他!”
孩子的父亲死死盯着男子,显然并不信任这个眉清目秀、神态自若的年轻人。对方的迟疑,男子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结印施咒放出蛊虫,随即又拿出银针引导。时急时缓,或轻或重,男子针法行云流水,不多时襁褓中的婴儿嘴唇红润,哇的哭出声来。
“凌儿,我的孩子,你终于活过来了……我的凌儿……”
见孩子苏醒,妇人泪流满面,半是喜悦半是感伤,孩子的父亲跪在男子面前,脸上皆是愧疚与后怕,颤抖着磕头如捣蒜:“多谢神医,多谢神医!对不起,真对不起,之前都是小人错了,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是小人有眼无珠,不知神医的本事!还请神医出手,救救我家老母,救救这城中村中活下来的苦命人!”
仲春之际,落红惊心。孩子的父亲给男子带路,到一处山角下,激动地对聚在此地的流民道:“咱们有救啦,神医来救咱们大家伙了!这位神医能使黄泉化春雨,俺的孩儿便是这位神医治好的。”
孩子的父亲刚说完,便有人道:“李老三,你是病糊涂了罢,这人定是骗子!”
另有人附和:“是啊,如今的灾疫,不知多少良药良方皆是无用,他怎能治好我们的病?”
还有人劝男子道:“这位公子,如今日子难混,莫骗人钱财了,早日金盆洗手罢。”
人群嗡的炸响,流民们七嘴八舌议论,全然不信李老三所言。
“你们不信,我信!”这时,有位老妪抹着眼泪,跑到男子旁边跪下,双手举着她那刚一动不动的孙子道:“求神医救救我的孙子,他叫阿新,爹娘前日才死,他如今也……”
男子从老妪手中接过阿新,只见阿新头歪向一侧,四肢耷拉,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他切了脉,扶起老妪道:“脉细欲绝。放心,他还有气。”
老妪不敢起身,跪着哭得眼泪一把鼻子一把:“求神医救救他,我活了一把年纪,现在身边只有他了,望神医可怜我们娘俩孤苦,让我们相依为命……”
男子抱着阿新,问老妪道:“可有木桶和水?”
“有有有!”老妪一叠声答应,忙起身从山泉边提来装满水的水桶,道:“神医还需什么物什,我这就去备下。”
男子淡淡道:“仅此足矣。”说罢,他拿出银针,施蛊结印,将阿新放入水桶,甫一触碰,水桶四周瞬间彩烟升腾,水雾缭绕,颇有云蒸霞蔚之势。整个过程,围观的流民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敢出声。片刻之后,彩烟和水雾散去,阿新缓缓睁开眼睛。
“沈公子,求您看在小人当过柳宅长工的份上,救犬子一命罢!”
“大师,求您救救我的妻儿……”
“神医,您是活菩萨!”
……
当下无数流民双膝跪地呼拜男子“神医”,更有甚者,直呼男子为“活神仙”。
以气御针,心神俱疲。男子翻阅古籍,找到了奇香避疫的方法。苍术,台乌,白术,黄连,芍药,甘草,麝香……以蛊虫为引,预制此烧之,可散邪气、远病害。停留数日,奇香避疫之法一传十十传百,男子被人们簇拥着,人们皆分列道路两旁,或下跪或呼喊,来恭迎这位悬壶济世的神医。
缠环不去的无奈,变作了游离的思念。
山下,溪水正缓缓流淌,男子注视河滩良久,才向一挑水的老者问道:“老伯,此处曾有道观,名为界墟观,如今还在否?”
“那道观十年前便荒废了,”衣衫褴褛的老者叹了口气道:“现在,谁还会去祭拜呢。若神明有用,三清道祖可庇佑世间,九州又如何会遭此大难。”
一旁的年轻人听了,也道:“朝庙里供奉的那些神明嘛,修的就是清净无为,不问世事。如今皇帝朝廷都无有了,还指着青天救世,岂非笑话。”
“神医若想去,可从此处登上石阶,只是久无人迹,荒凉至极。”老伯感慨地摇摇头,转身继续打水去了。
野草遍生,绵延无际,风掠树梢,乌鸦鸣啼。沿青石砖铺就的路拾阶而上,行至牌楼前,男子折下一段柳枝,吟道:“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他撑着油纸伞,信步推门而入,却没有带上门。
因着阴雨天气,殿内有些昏暗,男子拿出火折点燃灯烛,只见殿内三张蒲团皆歪三扭四,房角放着当年的那张檀木大案,上面犹有几本书,几方砚台,几只笔。三清道祖下的香案最寒伧不过,厚厚的灰尘蛛网密布,香炉片片碎裂。他走近桌前坐下,待墨磨好,抽出泛黄的信纸,提笔便写道:“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