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晓方才冲动了,因此将自身陷入到这种被动的境地,被皇上架在火上烤。
但冲动归冲动,却决没有悔意,若是不冲进来,不让皇帝看到他们对此事的态度,仅凭刘建一人绝难将此事挡回去。
世上之事便是这般,你强他便弱,你弱他便强,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决没有二者皆强,二者皆弱的道理。
便如弘治皇帝仁和宽厚,一幅仁君的做派,所以才使得这弘治一朝尽皆悍臣。
不经奉旨便冲进皇帝御前,若放在太祖爷朱元璋那时,转头就该去统计三亲六戚,家中有多少亲眷,然后送上刑场,九族一并升天。
而听到这番问话,在场群臣虽是知晓这话不好回应,但却没有慌乱,吏部天官王恕稍稍抬头,“陛下,冲撞皇驾乃万死之罪,臣更是首罪之人,是臣方才在殿外喊他们进来的。”
先承认了这个罪责,王恕才接着道:“陛下,臣等虽是冲撞御前,但也是为我大明社稷,为我大明天下,此事万不可如此彻查,不然社稷恐将不宁,望陛下明鉴!”
箫敬接言了,阴阴的道:“王部堂,先不论你这为了大明社稷,为了大明天下,适才冲撞皇驾之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又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咱家不晓得,也不是伱肚里的蛔虫。
便是你这后头的话,咱家听着也是委实不大懂,既是要查,当然要彻查,不然又如何知晓这幕后主使是谁?还是说,就像皇爷说得那般,你是这幕后主使?
王部堂,若你真是这主使,那便吱一声,咱家也敬你是条汉子,莫要畏畏缩缩,藏头露尾的敢做不敢认。”
王恕扭头看了他一眼,没去理会,不言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弘治皇帝开口道:“怎么,王卿家,你被箫敬问住了?”
王恕把目光转回来,慢慢答道:“回奏陛下,臣不是被箫公公问住,而是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臣不屑回答。”
听到此言,朱佑樘却没有去问询怎么个大逆不道,那张脸倒是愈发的平静,他只是望着箫敬道:“萧伴伴,你想不想听听王卿家是如何论你这大逆不道之言的?”
“奴婢倒是想听,但还要看皇爷的意思。”
“那便听一听。”说着,弘治皇帝把目光转过去,望着王恕道:“说吧,怎么个大逆不道。”
“是。”
王恕应了一声,这才深望着弘治皇帝道:“老臣只有两句话要说:其一,臣这吏部尚书,包括在场的诸位同僚皆是蒙陛下恩泽拔擢,适才担当此位,若臣等指使生员士子行逼宫一事,岂不显得陛下识人用人不明?
其二,生员士子名为请陛见,实则是行逼宫一事,而逼宫是何等之狂悖之犯上,不用臣说,箫公公也必然知晓。
箫公公方才说臣承认了此事,他便敬臣是汉子,那臣是不是可以认为,在箫公公心里,这狂悖犯上,逼宫之人乃是汉子,而遵循臣责,守礼懂礼的人却成了鼠辈。如此的颠倒黑白,因此臣才说箫公公方才所言乃是大逆不道。”
这纯粹就属于抠字眼,箫敬一张脸又带着冷笑,“王部堂,照着咱家来看,这颠倒黑白的人恐怕是你吧,揪着咱家话里的一句汉子不放,你堂堂吏部尚书,便只有这点能耐吗?”
王恕不屑理会他,倒是谢迁冷哼一声,帮着回怼道:“王部堂有没有能耐,是陛下说了算,是百官说了算。不是你一个阉人说了就算数的,我大明朝数万官吏,也不是你个阉人说谁有能耐,谁就有能耐。”
一口一个阉人,简直是往箫敬的伤口上狂妄的撒盐,他气的牙根痒痒,怒的差点跳起来。
但他知道此时不能发作,若是一旦发作,矛盾升级,甚至是将话题转到别处,便可能误了事,只好强忍下来,皮笑肉不笑的道:
“谢阁老说得不错,咱家是个阉人,是个没卵子的阉人。但咱家知晓要忠君的道理,你们这帮大臣整日里高喊着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如今君父被一帮狂生逼宫,被欺到了头上。却无一人想着给君父分忧,反倒是阻拦着不让彻查,若说你等心中没鬼,哼,鬼都不信。”
刘健接言道:“箫公公,老夫等人可并未说不让彻查,更没有阻拦着不让彻查,而是不能调动厂卫经这般审理彻查,若一旦如此行事,大狱将兴,届时国无宁日,社稷恐将动荡。”
说罢,他转向弘治皇帝,“陛下,臣等还是那句话,万万不能如此彻查,两则新政,朝中几乎人人都提出过微词,若按照这般查处,到时真的将国无宁日,望陛下三思!”
其余人等也尽皆叩首,“望陛下三思!”
弘治皇帝知道这帮人在怕什么,怕像先帝那般兴起大狱,怕他们现在的好日子到了头,他也不想如此做,若这样行事,整个社稷必会动荡。
而他要彻查此事的目的,一是为了立威,为了慑服群臣,二是为了便于推动变法。
这两个目的并不冲突,就像在听到夏源要以此事作为变法的时机之前,他也是早早的派出厂卫暗中彻查此事。
而现在见到这么多人劝阻,朱佑樘的态度依然强硬,“若要彻查,必须查的干净,但此事朕不用厂卫去查.”
听到这话,群臣正待反对,便听到了后头这句话,而后尽皆一怔。
不用厂卫去查?
那让谁去查?
有脑子转的快的,呼吸似是一滞。
朱佑樘刻意停顿,将这些臣子的神态尽收眼底,这才接着道:“此事,交由刑部,交由大理寺,交由都察院,交由内阁,交由六部,你们协同审理。凡是牵涉其中的官员,一概严查。诸卿勿要让朕失望。”
最后这句话说得可谓是大有深意,在场的群臣许是听出来了,许是没听出来,但这些细枝末节都已不重要。
惊喜来的太快,让他们竟没反应过来。
让内阁六部,让三法司去彻查这件事,换句话来说,就是让他们自己查自己。
在这一刻,什么反对,什么三思,什么江山社稷都没人再去喊,一众人等皆是叩首道:“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弘治皇帝的脸上似笑非笑,“是幕后主使的现在去择清关系还来得及,不是幕后主使的便去好生办差吧。”
“是。”
众臣齐声应是,旋即慢慢的从地上站起,倒退着从暖阁走了出去。
等到了大殿,被这春末夏初的穿堂风一吹,才发现后襟竟湿了一大片。
许是想起了最后弘治皇帝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许是湿透的后襟贴在身上,只觉得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