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看似大胜的一战,杨晖并不满意。
首先,太子司马仹被撤销监国、中书令等职务,但是太子的名头还在,他还是正经的储君。
而且,杨晖幕后的正主,他的女婿——二皇子英亲王司马俨并没有登上执政巅峰,皇帝宁愿将最高执政的位置悬空,也没有给他,证明他心里还是属意太子为接班人,现在,只是将太子暂时打回府邸,静思己过。
其次,随着太子倒台,他安插在朝中的重要人马相继涉案被撤,但是新上任的人选,并没有多少是二皇子的人。重要的户部,被瑞郡王司马仰收入囊中;大理寺,归于司马攸;扬州刺史,由于董正达受女婿宋仲明牵连,失去接任机会,而由从四品翰林院文华阁大学士杨安之升任,杨安之入仕以来一直在翰林院伺候皇帝笔墨,是皇帝的心腹,其本人并没有站队任何一方;司马煦年,勉强算是二皇子的人,只是平调刑部尚书,虽然掌握了讼狱审议权,但顾此失彼,也失去兵部的军务调配权,严格意义上来说,刑部不及兵部,因此是得不偿失。
再次,本以为扬州弊案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顺藤摸瓜拉出一堆朝中收受贿赂的官员,这些官员自然是太子阵营,那太子的权势将全面受挫,但是皇帝似乎不想把事情闹大,没有深究扬州以外的官员。宋仲明一案也是,他的父亲宋运礼和岳父董正达,都未受牵连。
最后,正三品吏部尚书方伯贤,这位明显是太子的人马,掌握天下正四品以下官吏常规考核及任命的人员,不知是被皇帝有意忽视了还是没有找到确切证据指明其失职,居然还安坐其位。这个位置,杨晖是属意其子杨政的,但杨政现在不得不继续屈居为从三品吏部侍郎,继续受方伯贤欺压。
于是,杨晖约见司马煦年。
“煦年世侄,我们当初约好,共同辅佐英亲王殿下,这一年来,你披肝沥胆,功绩显著,英亲王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感在心里的。”
“煦年谢过英亲王,谢过杨大人。”
杨晖摆摆手,笑道,“煦年世侄暂不忙言谢。现在天下大势不需我多说,你也该看得清,距离我们当初设想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呢。”
“煦年不甚明白,我们当初约好以扬州弊案为着手点,铲除朝中一众贪腐势力,现在陛下已下英明决策,抓的抓、撤的撤,如何有未达成之说?”
司马煦年开始装傻,杨晖一觑眼,心想司马煦年羽翼已丰,开始不受控制了。便说道,“世侄,当年你父亲蒙冤受屈一事,英亲王是十分上心的,以目前形势来看,此案非英亲王不能平反,你应该明白。”
司马煦年垂眸静思,杨晖说的没错,从当今天子无意严查太子党贪腐、无视藏奴案冤狱等一众事件来看,他极爱惜颜面,他的臣民只是他的蝼蚁,对错死活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自己的统治,只要不威胁他的统治,那一切都是白璧微瑕,无关紧要。
杨晖看司马煦年的神色,即已明白自己要表达的他已经听进去了,无谓再多说,便结束了谈话,司马煦年告辞归家。
回府后,他开始品味杨晖的话,从他个人角度来说,他很赞同司马仰、司马攸兄弟的说法,即只明是非,不站队,但现实告诉他,如果不站队,自己的私人抱负,即给父亲平反,将遥遥无期。
可能这就是政治,你必须通过站队取得权势,拥有权势才能实现抱负,不管这个抱负,是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司马攸之流,有皇族身份庇佑,自然可以随性而为,而他,似乎没这个资格。
边思考边踱步,不知不觉就到了沈霁月居住的别苑——月华居。
苑内传来一阵清扬的琵琶声,他停步小驻,静听,然后不自觉地慢慢走了进来。
沈霁月正在湖边的水榭内弹曲,明心不在身边。
司马煦年走了过去,未避免惊吓到她,在十尺之外便朗声自报家门,“榭内佳人,小生司马煦年,不知能否有幸,获小姐青睐,入榭一叙,以慰相思。”司马煦年忽然玩心升起,学起了戏文。
沈霁月闻言,回首,微愣了愣,然后莞尔一笑,道,“司马公子,有请。”
自从那天司马煦年拥抱了沈霁月,纵容她依偎在他怀中哭泣,两人的关系,似乎缓和了,再加上沈霁月已经获知父兄消息,就像从原罪中忽然获得了救赎,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起来。
她对他,虽然仍不熟悉,但毕竟已经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司马煦年似是有心事,进来在榭中的桌旁坐下,就默不作声。
沈霁月走出水榭,朝院子轻唤一声“明心”,明心闻声走了出来,看到了水榭中的司马煦年,顿时明白了,她朝沈霁月点点头,便退下准备酒菜。
对于司马煦年来说,为父亲查明冤情,才是最重要的。
沈霁月在他身边坐下,为他斟了杯茶,移到他面前,“喝口茶吧。”
她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看了看身边的沈霁月,忽然问到,“你知道你父亲少年时候的事情吗?”
沈霁月不知他为何有此问,摇了摇头,“不知,父亲涉案获罪时,我才十五岁,深在闺中,也无人向我说起。”
“听闻你有一位二娘?”
“对,但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就去世了。”
“她从未提起过你父亲之事吗?”
“甚少,她与我父亲结识之时,我父亲在正五品扬州庐江郡太守任上,那时父亲已是不惑之年,她如何得知我父亲年少之事。”
正说话,明心给二人上了酒菜,便退下了。
沈霁月替他斟酒,司马煦年看着沈霁月绝美的侧颜,瞬间觉得岁月静好,如果……如果没有父辈那些往事,他现在一定向圣上请辞,带着她回益州家乡,归园田居。
几杯酒下肚,司马煦年有些酒意了……
夜色甚好,他起身走到水榭临水的围栏边,背起双手观星月,清冷的月色洒在他身上,越发显得长身玉立、清隽俊逸,沈霁月在他背后,看得微微有些呆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宋仲明,在颍川时,宋仲明也会背着手观赏夜景,那时候,她还坚定的以为,自己这辈子,迟早会是他的人,但现在,他已经身陷牢狱……
“司马大人,我能问问宋仲明现在怎么样了吗?”她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他也曾救她于水火,使她免受风尘。至于对司马煦年的称呼,她是真没想到用什么好,以前,她似乎都没有好好称呼过他。
司马煦年微微一僵,不是没有想过他们旧情难忘,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而现在,她却主动提起。
他转过身来,“怎么?旧情难忘?”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她更为熟悉的凛冽。
“他对我有恩,现在身陷牢狱,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情况……”
未待沈霁月说完,司马煦年就不耐烦地打断,“有恩?你们在最终到达颍川之前,还去过哪里?”他开始沉声逼问。
私自藏匿因罪没入乐籍的犯官眷属,等同于藏匿逃犯,大成国律例严惩不贷,宋家父子不管做了何等对不起司马煦年之事,但于自己有恩,此事涉及宋运礼父子身家性命,她选择了沉默。
“舍不得旧情人?”司马煦年在发怒之时,最忍受不得别人沉默,他三两步走了过来,右手勾起她的下颚,强怕她抬头看自己。
沈霁月没有与他对视,说道,“既然司马大人不愿多说,霁月也无法。”
“你在教坊司拒绝别人也用这么生硬的手段么?那些勾引人的招数呢?嗯?”
沈霁月心中顿时一紧,原来,他在意她的往事,甚至轻视、厌恶她这个人……于是,她不再作声了。
司马煦年松开了她,但是心中一腔怒火得不到发泄,唯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用力将杯子砸到桌上,杯脚瞬间就断了,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沈霁月略受惊,心中一颤。
司马煦年已甩袖而去。
明心闻得水榭动静,连忙从院中走了出来,看见水榭中只剩沈霁月一人,看着破碎的酒杯微微发愣,两人刚在水榭见面时的温存,荡然无存,沈霁月恍惚中,还以为见面时的场景不曾发生过。
“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风寒夜冷,沈霁月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她抱抱双臂,缩缩肩,继续说道,“我们回屋去吧。”
司马煦年怒气冲冲地从月华居出来,一不留神碰到了逸铭,逸铭痛呼一声,还没来得问是谁,司马煦年劈头盖脸就骂,“看哪呢?!”
逸铭抬头看时,发现是司马煦年,也忘了疼痛,忙道,“少爷,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半夜三更什么事!”
“不是我半夜三更找您,是司马攸大人,他差人来传话,邀你明天过府一叙。”
司马煦年也是不解,司马攸又搞什么把戏,何事需三更半夜来传话。
他忽然想起在扬州之时,他曾说回来便帮他查找当年与父亲有关的卷宗,“莫非是为此?”司马煦年隐隐觉得司马攸应该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次日政事堂议事完毕,他便到大理寺卿府。
两人进了书房,司马攸说道,“尚书大人,现在你是我的顶头上司了,下官不敢懈怠,快快请坐。”
司马攸只说对了一半,刑部掌管天下律例执行、各州郡死刑以及大理寺案件的复议,与大理寺同属尚书省,但两者并不互相隶属。
大理寺负责天下大案、要案的侦办、审讯事宜,过程刑部不得干涉,只有大理寺出判决后,刑部才负责审核定罪依据、量刑依据以及执行等。司马攸这么说,是在调侃司马煦年。
司马煦年不做声,脸色铁青。
“昨晚吃钉子了?”司马攸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沈霁月住进司马煦年府中,司马攸便发现他的情绪不再是平静沉稳,而是复杂多变,个中原因司马攸这个情场老手当然一清二楚,便时常挖苦司马煦年。
“有事说事,没事本官走了。”
“好好,说事、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