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回答“俄国正在发生着什么?”这一问题的话,那么答案就只能是“盗窃”。
——尼古拉·卡拉姆津
在来到俄国亲身体会这个幅员辽阔国家的风土人情前,我曾经不止一次从文献资料中读到有关该国政府机构及官僚的腐败骄纵。但对于这样大的国家,仅仅以好官与坏官来区分官员的品行和性格必然会导致以偏概全的现象发生。
根据我的观察,仅就性格脾气而言,俄国官员与其他国家并无太大区别,其中既有内心善良、性情温和的,也有蛮横粗暴、凶狠暴戾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一个官员脾性如何,他们都是以贪污受贿为生的,就好像他们是来自异族的征服者,而俄国百姓是被征服者一样。俄国官僚的社会是一个高度封闭的体系,他们倾向于、且只与自己同属一类的人相互协作,奉承上级和欺负下级,他们钟爱官阶等级体系和自动晋升机制,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而他们体制外的一切存在都被他们视为狂乱的无政府状态,他们本能地排斥那些过分热心者和谨小慎微者,因为这个体制要求所有人都参与贿赂,以建立一条共同责任纽带,正如醉汉不喜欢清醒的同伴一样,窃贼在诚实的人面前也会感到不自在。
腐败问题在各国屡见不鲜,但俄国官场却存在一个特殊的、我不曾在他国见到的独有现象。
俄国官员自然而然的将腐败收入区分为“无罪的收入”与“有罪的收入”,受害人的身份成了区分二者的重要标准。
“有罪的收入”指那些以牺牲皇室利益为代价获得的收入,例如挪用政府资金或蓄意伪造某些政府需要的数据。
“无罪的收入”则指那些以牺牲社会公益为代价获得的收入,包括勒索百姓得来的钱财,以及在司法审判中收取的贿赂以在案件的审判中偏向行贿的一方,这种钱通常以加急费的形式出现,即为加快公民与政府间事务办理进度所收取的小费。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收受“有罪的”贿赂时,受贿官员遵循不成文的收费标准并且找零的情况并不罕见。
而根据我的亲身经历,对于损害国家利益,即获取“有罪收入”的官员,政府的巡视人员会毫不留情地追究其责任并从严从重处理。然而,如果受害方是平民,除非引发重大社会影响,否则他们很少会出面主持公道,这在俄国几乎已经形成惯例。
——亚瑟·黑斯廷斯《1834年例行外交报告》
市长府邸的书房里,书架上堆满了各类不值一提的文献,火炉旁烛光摇曳。
书房的正中心,支着一张用红漆和绿布装点的橡木牌桌。
七八位身穿黑色晚礼服的沙俄官员围坐在牌桌旁,桌上摊开了一副牌。
官员们或坐或立,脸上写满了警惕与期待。
毕竟,大伙儿心里都清楚,今天可不是简单的赌博娱乐,它更像是一个无声的政治战场,一场耐力与心机的较量。
在这群人当中,最放松的莫过于有着一副令人信服贵族风范的赫斯廷戈夫上校了。
他叼着一根雪茄,指尖偶尔滑过手中的纸牌,口中时不时蹦出一两句轻蔑的法语,语调平稳清晰,清晰的音节结尾,仔细一听,那绝对是最地道的巴黎口音。
市长巴卡尔金时不时拨弄着桌上的烟灰,轮到他出牌时,便看见他的指尖在牌面上微微一停,思忖片刻,方才犹犹豫豫地抽出一张牌缓缓地推向桌面。
“市长先生,您今天运气真差。”亚瑟摊开手牌扔在桌上:“又是我赢了。”
市长装作苦恼的扶着前额唉声叹气,他从怀里摸出钱包,取出三张卢布放在桌上:“唉呀!我这烂运气!上校,您的牌打的真不错。”
亚瑟打了个响指,身后充当小跟班的督学便赶忙替他把卢布收起来。
末了,亚瑟还不忘吩咐道:“阿列克谢·波尔图诺维奇,赌资是你借我的,按咱们说好的来,我拿三分之二,你拿三分之一。”
督学哪里敢收这笔钱,他弯着腰笑呵呵的婉拒道:“能赢钱是您的本事,我何德何能拿您三分之一呢?”
岂料,亚瑟却不由分说的开口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我这个人说话向来讲信誉。对了,你们谁要是玩累了,便换阿列克谢·波尔图诺维奇上吧,我看他在我身边都坐着急了。”
亚瑟话音落下,然而却半天都看不见一个下牌桌的。
市长带头道:“这怎么能行呢,我还没玩尽兴呢。上校,您之前还和我说,您不会玩塔尔博,现在看来,您一准是在骗我。就算是放在彼得堡,您也一定是数得着的玩牌高手!”
亚瑟嘬了口烟:“这我还真没骗你,在彼得堡,我们玩克尔德、亨特和巴黎更多一点。要不,咱们换个玩法?”
亚瑟这句话还真不是咋呼这帮官员的,他的牌技经过法国驻英大使塔列朗的严格培训,要不是因为那个常年出入各国外交场合的老头子,亚瑟还真学不会这么多的纸牌玩法。
但亚瑟提议换游戏,市长等人却显得犹豫了。
这不是因为他们不会玩克尔德、亨特和巴黎,而是因为克尔德是通过玩家的牌型决定输赢的游戏,亨特的玩法近似于21点,巴黎则和德州扑克差不多。
如果要玩这三种游戏,那市长等人可就不好控制输赢,更没法保证让钦差大臣赢得有成就感。
而塔尔博的玩法相对复杂,技巧、策略、社交和心理都有涉及,作为德鲁伊斯克最好的塔尔博玩家,他们可以想怎么输就怎么输,而且还能变着花样输,怎么都能让钦差玩的尽兴。
亚瑟自然也明白他们心底是怎么想的,于是便不再提这一茬,而是将牌堆一拢开始洗牌:“其实吧,我到了德鲁伊斯克,真是你们的福分呢。”
官员们听了这话,一个个心底骂娘,然而表面上还得虚情假意的恭维着:“您说的是,像是您这样正直、正义,处事公允的人,如今可是不多见了。”
亚瑟眉头一挑,盯着他们依次瞧了一遍,直到把所有人都看冒汗了,这才轻笑一声:“你们别不相信。我的确算不上一个完人,可是,跟我至少可以打交道,因为我还明白事理,设若有的案子没把握,我还会直截了当告诉你。可是,恼人的是,有的人眼看着挺正直、挺好,然而却一丁点儿办事的能耐都没有。事儿到了他手里,准没辙儿。
假如你向他提出一个合理的意见,他不光不感谢你,反而火冒三丈,活像小牛犊乱蹬它那四只蹄子。他会说:‘你们这群畜生懂个屁!你们不懂得怎么做人,那就瞧瞧我,你见到过我这样的好人吗?’这种人自以为正直有教养,觉得凭着这些德行就该把他当成神明看待,所有人都是一群鸡,唯有他是鸡堆里的凤凰。
你们如果真信了他的鬼话,把他当成了救星啊!那你们就瞧好了!这帮人嘴上可以跟你说的头头是道,还会和你夸下海口,说他会耍出怎样的花招,把一帮窝囊废耍的团团转。可一等到动手的时候,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昏头昏脑的全没了主意。不是支支吾吾的‘这个嘛’‘那个嘛’,就是嗯嗯的给你应承两声。”
说到这儿,亚瑟还给他们举起了例子:“我们那里就有这么一号人。光晓得引经据典,更喜欢发议论,这是他的拿手戏。可一旦要来真格儿的了,瞧!他的小腿肚子就转了筋。把他派下去,开头那阵儿他的气还挺粗,吆五喝六的,可后来呢,没声息啦,从此撒手不管啦。可他还一个劲儿地诉苦,说什么人家不识货,把他这么有才干的人当作马儿赶着去拉土,又说什么这是苦力干的活儿,是小科员之流干的活儿。而他呢,就该坐在上头,给这整架机器的轮子上上油。他压根儿不会想到,假使人人的脑门儿里都是这样的念头。假使到了一个什么时候,谁都成了有教养的人了。那么,哪个来干力气活儿呢?”
德鲁伊斯克的官员们也是人精,不论亚瑟给他们举的例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都打算顺着话头往下说。
市长巴卡尔金咳嗽一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笑着接话:“您说得极是,确实是这样。每个地方都难免有些名不副实的官员,口口声声说着正直与德行,实际却缺乏能力胜任工作,整日只会给人讲些高深的理论,最后却什么实事也做不成。”
他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几位同僚,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亚瑟的指尖敲打着牌桌:“不,我告诉您说,这不是因为不胜任,也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缺少主见,还因为没有耐心,不勤奋!他老以为办事是儿戏,以为油煎松鸡会自个儿飞进他的嘴里,老爱用自个儿的眼光去看世界。这真是胡闹!到了一个新地方,你先得看着学着,入乡就该随俗嘛,而后再去把握这风俗人情,一旦你这么把握住了,它就跑不了,归你调遣啦!
现在要是再派他下去调查什么案情,你觉得他会愿意去嘛?不啦!你用五头驴都拽不动他去赶那几百里的路程啦!他头一回肯去,因为他不晓得到了地方上是什么滋味。以为到了那儿,可以大大发挥一下自个儿的想象,而地方上必定会恭恭敬敬听他的。
他哪里晓得,要办成任何一件事,单凭真心诚意是不够的。还需要勤奋,需要见识。你别嫌泥土脏,你先得把它掰开看看,细细看过后,再把鼻子伸进去不迟。可设若你的一双手皙白皙白的,还戴着手套,鼻子又翘得高高的。那好吧,戴着你的手套吧,可任什么事情都甭想办成。”
官员们初时还有些犹豫,可听到这里,就算再笨的人也明白了上校的意思。
市长禁不住喜上眉梢,他就知道先前在酒馆的时候,上校不过是逢场作戏。
巡查还是老样子,只要别把慈善医院教堂迟迟没动工的事情漏出去,其他都属于小问题,最多批评教育。
唉呀!
依我看啊,这彼得堡的地道未尝就比德鲁伊斯克的大街干净!
三年前才调任德鲁伊斯克的法官开口附和着。
“您还真别说!我从前在斯洛宁任职的时候,就碰上过这么一个人。有一回他到斯洛宁巡视市议会工作,于是便把当地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都召了去,在大会上把大伙儿训了老半天,说我们这儿一切都糟糕透了,卑劣透了!他要检查一下商业,于是走遍了所有的店铺,连沿街叫卖的小贩也都细查了,说是全不对头。
那天他跑到市场里指指点点的,说这个该卖针头线脑,那个该卖香水儿,自作主张给人人派定了行当。还去了各家工厂,检查做工的人数,数点染料桶的数量。他每到一处啊,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把人臭骂一通。他点出一个工厂主,跟他说:‘你是市民,所以应该减少工厂人数。’人家苦口婆心的劝他说:‘或许是该这样,但是减少了工人没法开工啊!’
可是他呢,他才不管这个。强说辩词他又不占道理,于是便把脸一板,嘴上念叨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不满意的找沙皇陛下去。他这么干,自然由不得别人在他背后嚼舌头。但我也见过好的巡查,那些真正有智慧的巡查呢,就像您一样,看见地方上做买卖的确实有为难的地方,就在条款里寻出个空子,让一切能够按老样儿做。
可那一位,不知究竟是瞎还是聋,摆在面前的东西看不见,天大的道理都不听!再说,他们这号人全是一个作派。指手划脚,管头管脑,不是叫你往这儿走,就是叫你往那儿走。不然呢,张嘴就是:胡扯,别走,坐着。要不就是:胡扯,起来,不许坐着。几句话就把我们完全搅胡涂了。
斯洛宁原有几片顶好的草场,他一声令下,收去归公了。你要是说你要,可以,投标买去好了。而划给底下人放牧的草场呢,换成了一片烧焦的荒地,光溜溜的活像秃子的脑壳儿,搞得所有人的牲口都没得吃的了。明明有座小树林子,偏不让进去砍柴,哪怕一块小木片儿都不给捡。为了能向上面表一表功绩,展示一下他巡视的成果,还问能不能吃水也收水钱呢!这样的做法,哪儿是替公家当差,简直就是求上帝宽恕,简直瞎胡闹!”
说到这儿,法官还张嘴啐了口吐沫,显然他看不惯这样的情况很久了。
语罢,法官才想起这么说弄不好涉嫌僭越了,于是又慌忙改口道:“当然,我这只是随口一提,如果彼得堡真的下令要收水钱,那您一声令下,我们肯定严格执行。”
然而令法官意想不到的是,亚瑟不但没有斥责他,反而还饶有兴致的听完了他的抱怨,并着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