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监生正要起身,忽然,门直接被一脚踹开——先礼后兵。
便见一名尽古今画圣之力,也难以描绘风采的绯衣臣子出现,衣上还带着几片薄雪,被屋中热气一烘便化了。
薛监正心中一动。
只凭这副容貌,便已经猜到了是谁。
他从位置上起身,脑筋急转,开始模拟自己该如何应对,
许玥踏步进来,其余人皆不在眼中,只对燕王拱手一礼问安,燕王心中一松。
下一秒,便见眼前人话锋突的一变,冷意十足:
“殿下,您可知刚才的士兵是奉陛下之令,缉拿国子监之人的?”
“本王,本王……”
闻言燕王心都惊掉了一拍,想说自己知晓吧,又不敢,偏偏一时又找不到理由,
这边,薛监生皱起了眉,燕王可是一朝亲王,许玥居然敢这样质问?
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许玥点头,好整以暇的开口:
“臣便当您知晓了,既明白是陛下之令,殿下依然将人赶了出去,阻扰办公,是对陛下不满吗?”
“当然不是!”
燕王头皮一阵发麻,不假思索的大声反驳,许玥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哦,那殿下为何行此大逆之事?”
“本王只是一时糊涂,所以才不小心闹出事情。”
燕王面露羞惭之色。
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般大。
许玥,这位父皇近臣所受宠眷非比寻常,对比前朝之人,他在宫中体会更深。
所以他脑瓜子前所未有的灵光起来了。
——和薛监生说的不一样,父皇一定是动了真怒,才会派出许玥。
自己犯了大错啊!
一念及此,他有些小怨恨的瞥了一眼此前还在谈诗论画,相处好不合心的众监生们。
和许玥说了几句话后,抬脚就从这里脱身,准备回宫去先找父皇认罪,哪里还顾得了监生们的死活。
见她三言两语打发了燕王,屋中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堂堂一个亲王,面对一个五品官,居然这么不堪一击,只几句话便败退,不少人的脸色都灰白了一点。
许玥快刀斩乱麻,漫不经心的丢下一句话:
“把这些蒙骗燕王的小人都堵了嘴,记下,皆罪加一等。”
话音落地,人已经到了门外。
门内隐隐传来一道刻意放大的声音,什么内情、冤枉之类。
许玥脚步连顿都未曾顿一下,别说进去仔细听了。
她不必去审问,也不想听他们是否有苦衷,探究燕王出现于此的内情——对她来讲,这些都不重要,也不必去关心。
这里面水不浅。
比如,燕王这位陛下亲子,为何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又庇佑了犯事的监生。
若说是巧合,官场上一个小吏听了都不会信。
多做多错,不如干好分内事。
许玥望着阴沉的天色,微微一叹,好奇心是真的会害死猫的。
…………
宫中。
天子听许玥不带个人感情的描述今日之事,突然嗤笑一声:
“朕这个儿子,喜文厌武,因为年纪小又身子文弱,宫中人人都宠着他,养成了一副天真不知事的性子。”
“被人算计了,还懵懂不知。”
说罢,天子狠狠的一拍桌子:
“可朕还坐在这呢,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就处处钻营起来,想着找一个好控制的继位之君。”
“呵,圣王垂拱而治。”
最后一句话,语气嘲讽。
听到这里,许玥语气冷静,好似刚才听到的不是敏感到极致的话题一般:
“阴沟中的老鼠,除了暗中动作,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们连在太阳底下露一面都不敢,见不得光。”
闻言,天子莞尔。
这次的事显而易见,燕王是被牵着走了。
这个局并不精妙,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但却十分有效,背后人的目的,就是捧起燕王,也是试探天子心意。
若不是许玥走这一趟。
换了其他人,大抵不会有她这样的底气,所谓疏不间亲,燕王再如何也是天子唯四的皇子。
这样一来,燕王护住了人。
其余国子监的监生被抓,必然引来士林震动,燕王之举更加引人注目,清流文人中他的名声会骤然而起。
即便天子申饬也无妨。
这么些年下来,谁都看明白了——他们这位陛下,是难得怜爱子嗣的人。
燕王不会有多大的惩罚。
现在也是如此啊……许玥望着勃然大怒的天子,暗自摇了摇头,归根究底,还是朝中没有储君,难免让人想赚这个从龙之功。
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饶是常伴君侧,又被朝中人暗中誉为最体圣心之人,许玥到底是人,不能完全摸清天子的想法。
身为近臣,她亦深知:
——不要太过揣摩圣心,恐反受灾殃。
低下眼帘,许玥余光见上首天子目光微沉,忽然下定了决心。
“陛下听臣讲一个故事可好。”
“继续说下去。”
天子好似已经明白了许玥的意思,却并未露出怒色,不,他的脸上一片平淡,什么也看不出来。
许玥声音越发平和:
“微臣年少之时,乡中有一位大地主,有良田千亩,牛马无数,富裕至极,可惜大地主这样的如意生活也有缺憾。”
“大地主迟迟没有立下继承之人,导致下面的管家和掌柜们一个个人心浮动,心思一多半放在此事上,反而忽略了他们本该做的事情。”
天子挥手示意许玥继续说下去,身子往后靠了靠,神色不定。
“一次次内耗和争斗,这位大地主的家境衰落了许多,加之天灾人祸,境况堪忧。”
许玥简短的说了个结尾。
“你可知,就凭今日一番话,朕便能让你人头落地?”
“微臣惶恐,不敢请陛下恕罪。”
许玥已经跪在了地下,抬起头,在一旁已经惊诧到极致的大太监看来,那双如宝石般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动摇。
太大胆了!
这,这可是……大太监连想都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夜里说出梦话来。
于是望向许玥的目光十分复杂。
许玥何尝不知自己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下场不佳。
却不得不说,不得不提。
虽然一直站在天子一边,极受宠眷,但她并不是无条件奉迎天子之人,何曾有名臣是这样来的?
史书之上,皇帝迟迟不立储,带来的害处是无与伦比的!
只看所谓九龙夺嫡便知,朝中大臣分门别派,站队厮杀,什么天下百姓,什么黎民苍生如何比得过从龙之功?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
良久。
“君前失仪,罚俸一年。”天子说完,便挥手把许玥赶了出去。
大太监亲自送人,走出一段路,拍着自己的胸口,好似惊魂未定的道:
“许大人您不怕?”
“有何可怕。”
许玥含笑回了一句,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上了出宫的马车,整个人便靠在车璧上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寒玉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轻的笑,那是劫后余生的笑。
…………
许玥被罚了一年俸禄,这个消息一出直接登顶京城热搜,人人纳罕。
无他,自入朝以来,这位许大人只有得天子赏的时候。
何曾受过罚?
有人猜测,是因为其抓捕国子监生,太过狠厉,所以陛下心中不喜。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还不等有心人落井下石,一个消息瞬间让他们什么都忘了:
——天子忽然召诸重臣,说自己看史书,正好翻到汉宣帝一节,心中感慨,所以召他们过来,含情询问:
“朕亦有此剑,丢失许久,却不知从何处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