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奥菲莉娅已经渐渐失去信心,所有试图改变他们的手段统统被他们拒之门外,当善意被视作软弱,她就不再考虑是否能够唤醒这些孩子,她只想平静地度过这段代课时光。
但就连这点最后的遮羞布也被那些变本加厉的孩子们揭下。
上课上到一半时他们会成群结队地离开教室,最后教室里只剩下根本没有人在乎她的学生,她对着空气介绍着狄德罗的戏剧理论,直到下课铃响起她才逃一般离开教室。
奥菲莉娅来到办公室,她刚刚放下手里的公文包,一个身材臃肿仿佛黄油做成的黑人妇女就气势汹汹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那个建议我孩子停课的婊子?为什么?”黑人妇女根本没有给安德莉反应的机会,每一个单词从她嘴里吐出的时候,她脸上的肉都会随之抖动一下。
“抱歉,请问......”奥菲莉娅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她就看见了站在黑人妇女背后的女孩,那是一个在她上课时对她进行荡妇羞辱的女孩,她实在难以忍受这种耻辱,所以她做出了唯一一次反抗。
黑人妇女旁边的负责和家长沟通的哈里森先生满头大汗,他不断说着些什么,但那位黑人妇女根本不在乎他说的,她像一头狂暴的巨兽肆意地喷吐着。
“因为你只是一个种族歧视的婊子,你根本教不了她。”黑人妇女愤怒地挥舞了一下肥壮的手臂,然后指着站在自己身后扎着脏辫的女孩,“如果你们老师只知道推卸责任,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看看她,你想和她天天待在家里吗?”
奥菲莉娅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无济于事,很多人根本不在乎能否处理问题,他们要的只是那一刻不计后果的发泄。
直到哈里森先生取消了女孩的停课,这位黑人妇女才骂骂咧咧地走开,而那位女孩等到她的妈妈和哈里森先生离开后才趾高气扬地站在奥菲莉娅面前“你他妈以后要是再在课上对我说一句不是,我就让整个街区的黑人强奸你。”
奥菲莉娅什么也没说,她平静地盯着这个嘴唇上涂满口红,故意将衣服扯得破破烂烂以吸引眼球的女孩,她再次想起她拿到教师资格证那天,她的老师对她所说的那句话,每个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权利,我们不能放弃任何孩子。
“我每天来到办公室,看着你们作践自己,没有抱负没有希望,情况变得越来越糟,要忽视太容易了,在乎才需要勇气。”奥菲莉娅轻轻开口,随后她抬起头注视着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当她说到一半时,那位黑人女孩已经摔门离开。
“奥菲莉娅小姐,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遗憾的消息,因为有家长向教育委员会投诉你,所以我们可能要重新考虑你是否有资格承担代课老师的位置。”
“那么我的薪水......”
“很抱歉我们只能付给你一半。”
奥菲莉娅走回了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厌恶感,那种感觉就像是你信仰了一辈子基督,结果在临死前才发现,多年前的那场战争的胜者其实是撒旦,如今高坐在云端上的家伙其实是魔鬼的伪装。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学校时,她再次看见了那位靠着铁丝网的秃头男人,他的眼神依旧空空荡荡,只是这一次奥菲莉娅直接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
回到家,她闭上眼睛然后用力推开了门,神经错乱的母亲对满地的呕吐物视若无睹,她固执地将自己反锁在浴室里。
“妈妈,是我。”自从上个月她承担不起疗养院的缴费单后,她就将母亲接到了自己的家中,从那以后几乎每天这样的对话都要重复一遍。
“我知道是你,别想让我出去,滚开!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妈妈,你别想再碰我一下,你这个令人作呕的狗屎......”
“是我,奥菲莉娅。”
“是你吗,奥菲莉娅,你来接我了?”浴室的门被一只颤巍巍的手推开,明明不过五十岁,手的主人却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
她知道她的母亲又照镜子了,每当她看见镜中那个和自己想象截然不同的女人,那布满皱纹的额头,干枯毫无光泽的暗黄皮肤,她就会陷入昏厥,醒来后便恐惧一切。
奥菲莉娅拍着母亲的后背像哄孩子那样将她哄到了沙发上,她一边拖地一边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的讲述给她的母亲听。
直到她将一切都讲完,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才像个小孩子那样怯生生地开口。
“对不起,我,好像尿床了。”
奥菲莉娅将一切都清理干净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地板上睡了过去,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奥菲莉娅关上了灯,在连月光都无法接触的黑暗中试图平复内心的心情。
这个世界对她从来都不曾露出仁慈的一面,尽管她的父母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她却在福利机构长大,爱与被爱只在她的童话书中出现过。
不过她并不因此怨恨这个冷漠的世界,正是因为身处黑暗中,她才对光明充满向往。
人们都认为故事的结局会是幸福美满,可很少有人考虑过该如何应对旅途中那些坎坷。
奥菲莉娅不得不面临一个冰冷的事实,在她毕业后她的资助人就停止了对她的资助,而这一个月的代课工作提供的薪水也仅仅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尽管她决定兼职便利店夜间售货员,但这也并不能让她放下心来,她那未曾尽过一天母亲职责的母亲还因为病情而需要服药,虽然大部分药物由NHS提供,但哪怕是最低剂量的自费药物对于刚刚毕业的她来说也不是一笔可忽视的开支。
她不止一次想过她是否应该抛下疯疯癫癫的母亲,但最终无一例外地打消了念头,她知道那种被抛弃的滋味。
柏宜斯没有来学校,所以她不再是代课教师,她彻底地成为了法国文学的老师。
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学生可以不需要老师,但老师需要学生,她不再认为自己是一名老师,沉寂下来要比挣脱现状容易得多,她已经学会了对着嘈杂而无人理会的学生们念课本,虽然毫无意义,但她再也没有收到过家长委员会的投诉。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来到那家加油站边的便利店,等待着来买甜甜圈的胖妇人和速食三明治的维修工。
日以继夜的生活让她疲惫不堪,她开始变得焦躁易怒,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听得见自己内心深处压抑着的声音。
为了生活她取消了一切娱乐,少得可怜的闲暇时间里她只能用睡觉来抚平疲倦,她已经记不起上次去酒吧点一杯琴酒听爵士乐的时间了。
下班的路上她没来由地停下来脚步,她突然想要喝点酒,或许自己不那么清醒的话一切就不会变得难以忍受。
她坐在吧台旁点了一杯柯林斯鸡尾酒,这家酒吧一直都是主打着爵士乐的招牌,乐队正在演奏着《moon river》,她静静听着,记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文字,声音,气味,味道,几乎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唤醒你的回忆。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坐在酒吧舞台角落的鼓手,虽然奥菲莉娅并不了解他,但她知道他是一名失意的鼓手,因为鼓声会容下演奏者所经历的一切。
只有与世界背道而驰的人才能敲击出那种情感,或许大众不喜欢,但奥菲莉娅却因为同病相怜而记住了那位鼓手,她曾听过有人叫那位鼓手的名字,沃伦。
她想,我们是一样的,都是独自行走的人,她将酒杯中清澈的酒液一饮而尽,随后起身离去。
这一切本该成为年迈时看着黄昏,伴随着钟声而浮现回忆,但第二天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语却让奥菲莉娅的命运陡然变向。
这是奥菲莉娅第一次见到这家学校的校长,弗兰克思·邓肯,布兰普顿庄园高中名义上的校长,虽然大家都知道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商人,他靠售卖那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药物起家,在短短几年收敛了巨额财富,或许是信仰基督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他想要议员的选票,他创办这家公立高中,让东区那些混乱的孩子们有了一个离家足够近的学校。
"奥菲莉娅小姐,我不得不承认你在本学期的表现足够亮眼,你是被家长委员会投诉的最少的老师,或许你找到了和那些孩子们相处的办法,但不管怎么说你都足够有资格成为本年度最佳新人教师。"弗兰克思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用着男人看女人的那种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奥菲莉娅无视了弗兰克思目光中的暗示,她不卑不亢地致谢,同时选择对无礼的视线置之不理,她需要这份工作,因为她只需要每天念一段课本便可完成一天的教学量。
“好吧,恭喜你奥菲莉娅小姐,你可以回去准备明天在晚会上的致谢词了。”弗兰克思又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团烟雾。
奥菲莉娅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出门,弗兰克思突然又说了一句话"好好干奥菲莉娅小姐,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年的最佳教师都会是你。"
奥菲莉娅突然愣在了原地,一个令她无比战栗的念头突然想起,她甚至都不愿意多想便跑出了校长办公室。
弗兰克思挑了挑眉,不明白自己刚刚那句话为什么会使奥菲莉娅受到惊吓,没等他继续想下去,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听完手下的汇报后,弗兰克思再次说出了他的口头禅。
“好好干,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你就会接替马库斯成为那里的负责人。”
奥菲莉娅脑海中回想着刚刚弗兰克思对她说的那句话,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惊慌失措,直到她回到了家看着再次将自己锁在浴室里的母亲,她才知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她害怕的是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后的现在,她害怕的是永远一成不变,枯燥又毫无意义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安慰过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但弗兰克思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现在的处境。
入不敷出的经济,毫无发展的人际关系,周而复始的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向她揭示着一个恐怖而真实的事实,她已经陷入了无法逃离的漩涡,她的人生会不断地浪费在淤泥般的生活中,直到她被彻底淹没,母亲的药,大学学费贷款,日益上涨的房租,空洞的朋友圈,她甚至找不到求生的道路,为了能够早日获得全额薪水,她已经和布兰普顿庄园高中签订了长达五年的合同,每月都会收到的账单则让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时间更多地投入兼职,她就像走在了钢丝绳上,除了继续走下去和掉下去外再也找不到第二条路。
从她接回疗养院的母亲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而盒底的希望却迟迟不肯出现,她有些崩溃,她难以想象自己的未来会有什么改变。
一个令人抗拒却又不受自我意志的想法悄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从未当过你一天的母亲,她抛弃了你,而且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回应,她只是一个尚未痊愈的精神病人,你不是圣人,你没有必要再继续陷入她为你构造的困境中,让她见鬼去吧,那些药,那些小小的,昂贵的药,你根本不必再为它们付出任何金钱,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份责任。
你的生活需要改变,而这一切应该从她开始。
“奥菲莉娅。”一声呼喊打断了奥菲莉娅的思绪,她回头看见躺在沙发上虚弱的女人。
奥菲莉娅凑了过去,却避开了她的眼睛。
“对不起。”沙发上的女人需要伸手抚摸她女儿的脸庞,但奥菲莉娅离她太远了。
这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还清醒着的时刻,这位年少放荡,沉醉在酒精与谎言编织的幻梦中的女人,如今已经不敢再照一照镜子,比起死亡,她更害怕看见那个衰老的不成样子但却又真实的自己。
“你想要吃药吗?”奥菲莉娅取出了仅剩下几粒白色药片的药瓶,今晚她应该去医院补充一些药物。
“不,不,我很高兴我现在清醒着,过来,奥菲莉娅,让我看看你。”
奥菲莉娅抬起头,看着那张苍老却仍透露着几分和自己相似的脸庞,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心中在想些什么,她晃了晃药瓶,她猜测里面还剩下三粒。
“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
“所有的事。”
她轻轻开口,然后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划过她的脸庞。
等母亲吃完药奥菲莉娅独自走到了阳台上,她看见灯光下的城市始终笼罩着一层氤氲。
她掏出手机给便利店的老板拨打了一个电话,随后她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被扣除的工资走到了街道上,她觉得自己应该有这样一个夜晚,一个能够思考未来的夜晚。
她走进了那家酒吧,可惜今晚没有爵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位叫沃伦的架子鼓手了。
她点了一杯威士忌,灼热的酒液点燃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