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无风,李树压下,遮住漫天星河。
木贞眼见雾气中飞刀尽出,且皆有此间弥漫的毁灭之意,深知林白已然功成。
那飞刀在山顶盘旋一阵,好似在指引某物,随即又落入雾气之中。
“这是越来越熟练了?”木贞喃喃。
不过片刻,飞刀又密密麻麻的自雾气中飞出,向木贞而来。
此刻飞刀却是寻常,不带丝毫威势。
“莫要反抗!”眼见飞刀将要及身,雾气中传来林白的声音。
木贞咬住牙,闭上双眼,便觉浑身被飞刀扎成了刺猬。
随即她便觉跌落星河之中,穿过时光长河,恍惚之间,飞刀离体,又落入雾气之中。
木贞睁开眼,全身无一处不疼,然则体内那似能将血肉磨为齑粉的刀意却已十不存一。
虽说负重之感依旧,但无疑已去了大半枷锁。
木贞咬牙忍住身上痛楚,看向雾气,心中大约明白,那林转轮确实仿无相道主之法,收纳了此间刀意。
尹延就在木贞身侧不远,他呆愣愣的看着木贞,又看向雾气,最后不舍的看向李树下的石像。
木贞看了尹延一眼,也不去理会,吞服下丹药,闭目恢复。
又过一刻钟,木贞忽听刀锋掠过声音,便睁眼来看。
只见尹延已经站起了身,无手的双臂张开,飞刀在空中旋转不停。
继而飞刀刺下,深入尹延筋骨血肉之中。飞刀颤颤而动,继而离体,回归雾气之中。
尹延好似已无多少鲜血可流,他往前踉跄一步,独目紧闭,竟又有怪异笑容。
他稍稍感受,便睁开独目,看向前方雾气。
“转轮师弟惊才绝艳,虽是结丹不久,却已是不凡,怕是金丹后期境的修士也难敌。”
尹延咬着牙,道:“许景师兄来了才能做你的对手。”
他所谓的“景师兄”乃是九遮山之主座下大弟子,名为景思退。
林白自然听到了尹延的话,却未理会。
身藏雾中,林白在刀意拔除之后,身上伤口正在转好,血肉缓缓生出,筋骨慢慢修复。
只是面上惨白之极,乃是过度消耗灵力神识所致。
林白看向葫芦,只见黑白两色的玄葫上有细微纹路,好似烙上一株高冠李树。
昔日以葫芦硬抗劫雷之时,也曾有雷纹显现。
此刻山顶之上弥漫的刀意已稀薄之极,再难引到葫中。
林白也有力竭之势,倒是葫中广大,好似无穷无尽,并未因过多纳藏毁灭之意而有充盈之感,也未被毁灭之意磨灭,着实神妙。
闭上眼,来到石盘之上。
外围雾气依旧,上有一缕碧绿,月白更甚。
另有黑色在雾气外包裹,却已稀薄之极。
“如今已将大半刀意封存于葫中,已能取用随心。只终归是大能遗留,不过是赫赫之威的大海中荡起的些许浪花。再经日月消磨,且时时去用,怕是难以持久。”
“待出去之后,细细感受,若是能摸到一点半分这毁灭真意,那才是长久之计!”
思虑片刻,林白便放空心神,蓄养精神。
木贞见林白依旧在雾气中不出,便也不着急,静心等待。
机缘就在眼前,木贞却不着急了。
“他此行已然吃饱喝足,我许下的东西要不要赖掉……”
木贞肉疼的轻拂铜盂。
“木师妹,我知道一隐蔽洞府,乃是元婴陨落之处,其中必有秘传!只苦于人手不足,无法开启……”尹延独目看向木贞。
“九遮山富庶,与你同境界的金丹修士有许多,何不广邀好友?如你方才所说的景师兄。”木贞道。
“与虎谋皮,我不为也。”尹延十分真诚,一字一句道:“愿将那隐秘献于木师妹和转轮师弟,只盼二位早证大道。”
木贞看着尹延,不由得笑出声,道:“于伱而言,元婴之路自是高之又高,能窥探元婴之秘自然有所助益。只是我本就是木妖后辈,又有他人传法……”
她微微摇头笑,接着道:“有活的元婴指点我,我为何要去挖别人的坟?”
“……”尹延愣住,竟说不上话来。
“尹师兄,证道元婴之路一步难于一步。”木贞指了指前方李树,说道:“你已输了。”
尹延浑身发抖,独目怨毒的盯着木贞。
“你的迷幻之眼只能用于重伤、心乱之人,与我无用。小孩子把戏,其实我也会。”木贞笑。
尹延本要说话,忽见那雾气如潮水般退去,隐入林白袖间。
两人看过去,只见那林转轮站在山顶,正自饮葫中酒。他好似换了个人,虽还是残破衣衫,可浑身的伤口却已恢复大半。
面上有疲惫沧桑之感,发梢中掺杂了一缕银白。
“有何感受?”木贞好奇问。
“好似走了一番无相道主的路途,有一眼万年之感。”林白笑笑,再饮一口酒,“从生到死走了一遭,好歹过了难关。”
他举了举葫芦,笑着道:“不枉无相道主爱护。”
“恭喜转轮师弟!”尹延迈步往前,独目圆睁,“想必此番又有进境,日后于剑修一道能走的更远了。”
“尹兄谬赞。”林白笑着回。
尹延停住脚步,独目看向林白,皱眉了好一会儿,似在思虑这位转轮师弟的杀心还剩几分。
“我一向做鉴定之事,与人为善,遇到的自然也是恭敬客气之人。我便以为人人都会敬我让我,看来还是天真了,转轮兄并未存饶我之念。”尹延沉声道。
“尹兄,总不能只许你算计别人,却不让别人杀你吧?世上没有这个道理。”林白道。
“既如此,那便让我再试试转轮兄的刀阵!”尹延独目中流出鲜血,身躯下沉,好似承受山河。
他也不管木贞就在身后不远,更不做防备,只是凝视着前面的林白。
尹延头发愈加苍白,断臂前倾,“林转轮,方才你说一眼万年,此刻便让你知晓何为一叶障目!”
话语落下,便见尹延身后有一铜面虚影,双目硕大怪异。
那铜面的双目中爆出刺目光芒,有浩大苍茫之意。
“出!”林白轻拍葫芦,便见一柄柄飞刀鱼贯而出,总计一十八柄。
铜面虚影向前,迎上飞刀,却见触之既破,散逸无踪。
只听一声爆鸣,尹延独目爆开,只余可怖的血洞。
他往前踉跄一步,便见飞刀不停,穿过自己的躯体。
一时之间,被那刀意摧残之感再现,深入血肉筋骨之中,且更为猛烈,有源源不断之感。
“你……借大能刀意?那……那就一起死!”尹延双目空洞,不能视物,全身尽是被飞刀凿出的洞口,却愈加发了狠,一副疯魔模样,竟欲要引动金丹自爆。
但话音落下,尹延猛然发觉,自己连心中的惊骇之意都已被磨去,完全想不起要做什么,不仅躯体似被投入磨盘之中,便连心思意识也融为齑粉。
木贞在旁看的仔细,只见尹延身中飞刀,却好似伤势不重,还往前走了两步。
但随之便是从衣衫白发,再到血肉脏腑筋骨,一点点的由慢到快,尽数化为飞灰,散在四周。
大能所留刀意,即便威势早已不存,却也不是区区金丹所能抗衡。
而此刻飞刀才缓缓归于葫中。
“无相道主修时间与时空之道,你确实是真传。好一个林转轮!”木贞见林白竟能以葫芦为媒,借来大能残留之意,着实佩服之至。
“既然无相道主修双大道,想必妙法无穷,又怎被人围杀了?”林白估摸着,就算以自己如今的能耐,等闲遇上两三个金丹后期也能打一打,乃至于五六个也能跑路,全身而退。
“她太年轻,进阶最晚,又被人算计日久,合围之下,自然难有胜机。”木贞笑着道。
“便是元婴后期修士也天生敏感,与天地大道交联,别人有暗害之心,必能察觉。怎无相道主无有应对?”林白又问。
“所以才要趁着无相道主势弱时出手。若是让无相道主再修个几千年,怕是只有与她修相同大道之人才能剪除。”木贞道。
“那你家老祖……”林白好奇的很,若贞姐家的老祖也是道主,那是否曾出手?
“我家老祖才不管这些,狗咬狗罢了!”木贞笑笑,又温柔道:“那些大能何其之高,寿元远胜你我,打一个盹儿的功夫,便是金丹和元婴修士的一生,是故根本没空搭理你。”
林白放心不少。
“不过身为道主,后人或是门派宗族中必然广大,所以你还是夹着尾巴比较好。”木贞巧笑嫣然。
“……”林白脸色更不好看了。
木贞也不说话,笑着往前。
两人来到李树下,木贞躬身朝两石像行礼,林白却是跪下,朝无相道主作礼。
林白与无相道主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自无字秘境,到无相冢,再到无尽河下。虽说连连遇险,九死一生,却真真切切的得了人家恩惠,手中葫芦和所修之法皆得自无相道主。
跪一跪不吃亏。
跪拜完起身,林白又朝另一石像行礼。
拜完石像,林白与木贞便去看二人的棋局。
石桌狭小,只有棋盘一具,却无盛放棋子的棋罐,也不知棋子从何处摄来。
看二石像位置,应是无相道主执白,老者执黑。
白子偏安一角,艰苦求生。黑子大开大合,有鲸吞之势。
林白与姜行痴也下过几次,算是有些心得。只是看这棋局,白子着实太劣,若是黑子不犯错,已然无翻盘的可能。
棋盘上有片片李树叶,正中有一破碎石块儿。
仰头再看李树,上有李树果子。
这李树也不知存在多久了,果子如婴儿拳头大小,尽皆粉红,晶莹剔透。
只是稍稍感受,便知这果子灵气充盈之极,有蓬勃之感,但其中已被刀意深种。
也不知这果子有何效用,但若强行服用,需抗得住毁灭之意的摧残。
林白又细细查验四周,发觉此间能带走的东西除却李树果子,便是这棋盘了。
不过心中吉感指引之物却非是李树果,亦非棋盘,乃是棋盘上似被随手丢弃的石块儿。
这石块儿应是某种物事破裂之后的残留,两面有纹路,却不见玄奇之处,与石像石桌一般,俱是寻常之物。
林白闭眼默默回想,发觉这残破石块上的纹路与自身石盘上的一处相合!
“本命之物?”林白心中终于有明悟,为何吉感如此之强了。
林白的本命是石盘为主,雾气为辅,但却不知两者到底是何物,又来自何处。
此刻见了这石块儿,莫名生出的亲近之感,让林白确定,这石块便是石盘残片!
“若是你来执白,该当如何求胜?”木贞忽的出声笑问。
林白被这一句定住,睁开眼,细细去看棋盘,心中想了半晌,然后摇头。“我道行低微,不擅对弈。”
“那就是认输了?”木贞笑。
“非也。”林白回之一笑,“品茗对弈非我所长,抄起棋盘打过去才是我擅长之事。”
“好一个林转轮!”木贞抚掌笑,她全身不见血污,此刻微微侧着头,明眸皓齿,整个人好似浸入在水中,随时都要化开一般。
林白自打在道隐宗见了贞姐后,就被她连番索取,来这里前夜没消停,没想到这会儿竟又来劲儿了。
也不知是饿的狠了,还是别有缘故,林白竟有畏惧之感。倒不是混元之体不行,而是摸不透她因何发骚,又要如何索取。
“贞姐!”林白撇去邪念,正色道:“如今机缘在前,李树果,棋盘,残破石块。三样物事,你想要什么?”
“要你。”木贞声音极低微,目中柔柔。
听了这话,恍惚之间,林白不由得想起了欢欢姐!
林白一向洁身自好,结识的女子中,也就欢欢姐最具痴相。
“两位高人面前,你正经些!”林白训斥。
木贞吃吃笑,然后道:“我要棋盘,一个果子!”
李树果总计九枚。
“这果子有何妙用?”林白问道。
“瞧着应是被刀意日日洗涤,至于有何用处,还得好好琢磨琢磨,品鉴品鉴。”木贞挑眉看林白。
林白就猜到她不知道,不过必然是好东西无疑,回头给裴大姐尝尝!
两人又朝石像行礼,林白收残缺石盘,又取了九个果子,递给木贞一枚。
木贞恭恭敬敬的收起棋盘,便见棋子纷纷化为虚无。
“以大道之意落棋,当真是大手笔。”木贞感叹一声。
“这位是无相道主无疑。”林白看了看便宜师父,又看向另一个石像,问道:“贞姐,你可知这位前辈是哪位?”
这一石像乃是沧桑老者,胡须都到胸前了,眉毛下垂,面目却模糊的很,即便就在眼前,还是有隔岸观花之感,看不真切。
“不可说。”木贞低声道。
“……”林白愣住,先前他向贞姐问过围杀无相道主的主谋是谁,贞姐便说有言必被知,乃是不可说之人。
林白看向木贞。
木贞点点头,竟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