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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 君臣定爵资
    大周宫城,乾阳宫。

    礼部尚书郭佑昌虽深知,皇帝对四王八公等勋贵,心底深藏厌弃和隔阂,颇有除之而后快的算计。

    但是他身为礼部大宗伯,有秉正国朝法统礼教之责,如任凭忠顺王爷这样的枭然之言,践踏道统礼数,他还有什么颜面做礼部首官。

    虽然郭佑昌这个礼部尚书,是当年嘉昭帝借贾琮被诬告之事,乘势兴起大礼仪之争,才赶鸭子上了位。

    但郭佑昌当了一辈子礼部堂官,当年柳静庵担任礼部大宗伯之时,他在柳文宗麾下久受薰陶,历来将道统法度看得极重。

    像他这样的人,十年寒窗,做了几十年礼部文官,些许礼义风骨绝不敢抛弃。

    即便深知嘉昭帝心有深思,但对忠顺王爷这样的狂悖之语,他万万做不到置若罔闻。

    况且贾琏不过是个没承爵的荣国子弟,如因他身有罪愆,就革除荣国相传世代的爵位,甚至还要抄家贬族,无异于妄行暴政。

    如果都按这个尺度,满神京的世传勋贵都要被除爵抄家,因为但凡世家大户,谁家没有几个贾琏这样的不肖子弟。

    如果到了那个地步,岂不是大兴连坐酷政,国朝法统礼数何在。

    郭佑昌昂首说道:“启禀圣上,大宗正此言有违刑律公道,有逆道统礼教,万不可行!

    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是承爵勋贵,身犯重罪,以宗人之法除爵抄家,尚在商榷之列。

    荣国府贾琏,并不是荣国承爵人,不过贾家一子弟耳,其身犯罪愆,应以民之刑律惩戒,不涉宗人法度。

    如荣国府因一不肖子弟落罪,而妄行除爵抄家之举,有悖常理,有违法度,一旦成行,必定搅乱人心,招致非议,天下侧目!”

    一旁的忠顺王爷见郭佑昌言辞犀利,将自己的话驳得一文不值,对自己不留丝毫情面,气得脸色紫涨。

    说道:“圣上,臣之所以提议除荣国爵,实在是因荣国子弟荒悖无德,根本不配担当勋爵之荣。

    荣国一等将军贾赦已亡,世子贾琏犯下大罪,已无承爵之资,依宗人法度,长房无人承爵,需兄终弟及,由二房续承爵位。

    然荣国二房贾政才略平庸,十余年枯坐官堂,毫无德行建树,承当勋爵之位,也不过是勉为其难。

    宗人贵勋承袭爵位,既有兄终弟及,更讲究子承父爵,嫡庶有别。

    贾政嫡子贾宝玉,文武不成,游手好闲,懒惰荒唐,德行败坏,甚至口出狂言侮辱父皇,宗人府曾发文严斥。

    此等无德逆君之徒,绝不能让之承爵勋位,不然将至圣上与诸臣弟之孝道体面于何地!”

    郭佑昌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凛,这位大宗正不知是得了圣上的授意,还是对荣国贾家抱有极深成见,当真有些除之后快的急迫。

    他这么寥寥几句,就将话头架到圣上和皇室的孝道体面,这可是万万无法逾越的门槛。

    贾家那个什么衔玉的贾宝玉,必定就此断了承爵之资,对一个世家子弟而言,相当于被废黜一生。

    荣国贾存周,虽才略平庸,但德行还算颇为周正,但子不教父之过,在教养子嗣一事,他难免终生留下话柄。

    倒是贾家长房的贾玉章,从小被生父嫡母虐待歧视,天生地养一般,却能出落龙驹凤雏一般。

    门户之内,冷暖悬殊,出了天差地别的两人,也是一件奇事。

    ……

    忠顺王爷继续说道:“因此,贾政即便能续承兄爵,将来也已无嫡子传袭,如何能成体统。

    贾政倒是有一庶子贾环,年方九岁,乃婢仆所生,自小受其母教唆熏陶,言行邪狭,在贾府人憎鬼厌,与那宝玉一丘之貉。

    贾家二房虽有三代贾兰,但自幼丧父,国朝宗人法度,父爵子承,禁隔代传承,且失怙者不能袭爵,因此贾兰虽嫡出,却无承爵之资。

    由此可见,荣国贾家自贾政之后,后辈荒疏,已无承爵良材,臣弟这才会提议除荣国爵,以免勋位贵重,所传非人,有辱国体。”

    一旁的郭佑昌听了这一番话,不禁对忠顺王爷侧目而视。

    这位大宗正为了除荣国爵,可算是计算精明,虽然言辞苛刻,但方才所言居然有理有据,也算费尽心机。

    这位大宗正如此挤兑荣国贾家,或许不单出于个人私怨,而是他揣摩出了圣上的心思……。

    十五年前神京发生吴王之乱,当今圣上借势奇绝登基。

    身为四王八公中坚的宁荣二公,出于和太上皇和吴王的渊源,两不相帮,只作壁上观。

    此举曾让当今圣上,以及拥戴圣上登位的忠顺王爷,各自都芥蒂难消,这段陈年旧事,似乎一直遗毒到如今……。

    不然,方才忠顺王爷对除荣国爵高谈阔论,圣上也不会任由他信口而言,却未加阻挠。

    郭佑昌心中正思虑纷纷,突听御案后的嘉昭帝说道:“大宗正所言未尝没有道理,贾家二房宝玉之流,的确难当勋位贵重。

    但是,郭爱卿所言,贾琏不过荣国一子弟,身犯罪愆,不涉宗人法度,应以民刑量之,也是合乎法度,公允之论,此事颇有些为难。”

    嘉昭帝说完这话,郭佑昌发现嘉昭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沉凝,意味难明。

    此时站在一旁的忠顺王爷,突然也有意无意斜了他一眼。

    郭佑昌察觉到场面有些古怪,心中不自禁咯噔了一下,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听到上首嘉昭帝的声音悠悠缓缓,晦明难测,说道:“郭爱卿,你和大宗正之言,皆有些道理,以你所见,此事该当如何?”

    郭佑昌突然想起往事,当年贾琮勇夺院试案首,被同科秀才诬告,嘉昭帝是如何话中藏锋,将他一步步带偏,最终不得不站在皇帝这一边。

    此时,贵为礼部大宗伯的郭佑昌,心中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己似乎又一次掉坑里了……。

    ……

    但是,要郭佑昌顺着忠顺王爷话风,附和荣国后辈无人有承爵之资,因此同意除荣国爵,他是绝对不甘心说出口的。

    不仅心中礼法道统,不允许他说出违心之论,而且,身为一品部阁首官,被人愚弄下套,总是让人很不舒服的。

    郭佑昌正绞尽脑汁,思量如何应对,那怕置身事外,让嘉昭帝不再从他这个礼部尚书口中逼出话头,作为皇帝成事的注脚。

    毕竟,但凡文官的士人,还是攀爬的部阁首官的文官,都把清名看得重逾性命,万不想沾惹上谄媚圣心,妄动诛灭的污名。

    正当郭佑昌心中踌躇难定,突然殿外内侍入内报道:“启禀圣上,锦衣卫指挥使许坤求见圣上,说是有大同紧急军情禀告。”

    嘉昭帝一听这话,目光微微一愣,数天前他让许坤调派锦衣卫精干,协同五军都督府官员,下大同传旨拿人。

    钱绍扬和孙占英还未押回神京,怎么锦衣卫先从大同带回紧急军情,嘉昭帝心中微微一紧,说道:“宣他入殿!”

    郭佑昌经这事一打岔,倒是暂时躲过皇帝的锋芒。

    许坤快步走入殿中,脸色颇有忧色。

    他到了御案前,行礼说道:“启禀圣上,锦衣卫从大同传来急报,军器司指挥孙占英,六日前于圣旨未达之时,畏罪偷关潜逃!”

    嘉昭帝脸色肃然,双目厉芒闪动,喝问道:“孙占英本就是存疑之人,京中旨意未达之前,大同锦衣卫所就没有事先防范!”

    许坤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说道:“神京锦衣卫赴大同侦缉孙绍祖,回程曾和大同锦衣千户所交接,他们在孙府附近都布有眼线。

    据他们回报,孙占英父子日常照常上衙入营,与平时毫无异样,后来辽东二千火枪兵即将入城换防,大同城中人心浮动。

    大同锦衣卫千户所从孙府附近抽调部分人手,用于城内巡逻弹压,但还是在孙府附近留下必要的眼线。

    六日前孙府附近一切入常,到了晚间换班时,锦衣卫发现原先布下的眼线,全部被人悄无声息所杀。

    等到再入孙府查看,除了一些不知就里的家仆,孙占英和其长子孙绍荣,以及族中子弟,全部不见踪影。

    当晚锦衣卫严查大同南向四门,都没发现孙占英等人踪迹。

    后来严查北上关城道口,根据关口记录,当日日落时分,大同城中汇远商铺,有一批布料米粮出关贩卖。

    而汇远商铺就是孙家名下的产业,根据守关军士供述,当时商铺的商队人数,比平时多了三层,携带货物和车马也多了一半。

    守护关口的队正曾想盘查一番,但是守关副将张天林于以阻拦,下令放行。

    事后锦衣卫紧急封城,抓捕孙家未来得及逃脱的一名偏房子弟,据他招供,他因家中老母病中,所以耽搁出关时间。

    汇源商铺的这批出关货物,在出关十天前,孙家重金贿赂过守关偏将张天林,还是他经手办理。

    据他交代,孙家嫡脉家眷幼童,十日前就在孙占英安排下,偷偷离开大同,去向不明。

    孙占英带领孙家子弟,就是混在商队中偷出关口,据那孙家子弟交代,孙占英多年经营,早在关外留下后路。

    这次他事先探出风声不对,便干脆出关投了残蒙土蛮部安塔汗!”

    ……

    许坤此话一说,在场的忠顺王爷和郭佑昌都倒吸一口凉气。

    大周自太祖李天凌立国,一直到太上皇永安帝,历代君王都武略过人,对曾经席卷天下的蒙古铁骑,举倾国之力进行冲杀围剿。

    不仅将当年横行天下的蒙古强军,追亡逐北,赶出中原。

    且历代名将对蒙古各部不断切割分化,使得不可一世的大蒙古国,从此分崩离析,分窜北方荒漠草原,苟延残喘,勉强维系。

    等到嘉昭帝继位,草原上的蒙古土蛮部开始逐渐强盛,渐渐屡犯边镇。

    嘉昭帝虽不善军武之事,但却是善于用人的君王,当年也算慧眼识珠,从辽东军中拔擢副将梁成宗,作为对战土蛮部的主将。

    梁成宗足智多谋,骁勇敢战,最终不负嘉昭帝所望,先后五次大败蒙古土蛮部,极大削弱土蛮部安塔汗的实力。

    梁成宗也因五战连捷,鼎定边陲,被嘉昭帝特旨加封平远侯,也是嘉昭朝首位因军功封侯的将领。

    大周历代,士民百姓皆知,汉家男儿早就一改旧宋羸弱之态,大周和残蒙力量悬殊,今非昔比。

    因此,大周数代以来,朝廷将领叛逃残蒙屈指可数,毕竟强弱之势明显,非走投无路不可为。

    而嘉昭帝登基十五年以来,孙占英叛逃残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实在是有失君王体面之事。

    嘉昭帝勃然大怒:“孙占英身犯大罪,不思悔悟伏法,竟然背国投敌,实在罪无可恕!

    许坤,朕命锦衣卫严办此事,军中但凡有与孙占英勾结为奸,暗通款曲,一律严查严办,绝不姑息!”

    许坤连忙回道:“臣收到消息后,已派指挥佥事何宏辉,抽调麾下精干,亲赶赴大同查办此事。

    大同守关副将张天林,已查获收受孙占英巨额金银贿赂,玩忽职守,使得孙占英有机可乘,偷关投敌,眼下已经被大同锦衣卫收押!”

    嘉昭帝又冷声问道:“大同总兵钱绍扬如何了?”

    许坤说道:“钱绍扬接旨之后,消息传开,他麾下亲信将领有所躁动,多亏陛下谋算万里,事先调集辽东两千精锐火器兵入城弹压。

    大同军中虽有宵小鼓噪,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辽东军副将邓辉暂管大同军务,待朝廷派遣大员后移交。

    钱绍扬眼下已接旨押送神京述职,大同锦衣千户所为防不测,已抽调百名锦衣卫精锐,沿途护送,定可保无虞。”

    嘉昭帝凝声说道:“钱绍扬身为边镇总兵,包庇贪墨,管军不严,监察不力,致使麾下投敌叛国,到京之后夺军职,严办!”

    在场的郭佑昌、忠顺王爷、许坤等都是久经朝廷风云之人,听了嘉昭帝对钱绍扬的断言,心中都各自一阵凛然。

    一个曾手握数万边军精锐的将领,正二品军伍封疆大吏,仅此一场纠葛,必定要就此陨落,再也难以翻身。

    大同是九边重镇的核心边镇,大同军权首官败落,随着而来必定风波不断,大同边军中下阶将领将面临大洗牌。

    而由此在军方生出的层层波澜,其涟漪逐级鼓荡,造成的影响绝对不止于大同军中,它会扩张为整个大周军方的波动。

    像许坤这样在阴森谋算中打滚的锦衣卫首官,心中隐约意识到,在军方出现这样死水微澜的波动,或许正是圣上想看到的……。

    ……

    嘉昭帝又对大同之事,简明扼要的吩咐了几句,许坤才毕恭毕敬出殿办事。

    或许是孙占英投敌叛国造成的冲击,也或许是郭佑昌、忠顺王爷对一镇总兵败落的心有余悸。

    乾阳殿中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直到殿外小黄门再一次入殿,说道:“启禀圣上,威远伯贾琮有直奏上门,请圣上预览。”

    大周国朝规制,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向皇帝直接上奏的权利。

    贾琮丁忧之前,只是正五品火器司监正实职,按常理他是没有直奏之权的。

    但是两年之前,贾琮在金陵勘破大案,并向朝廷献火枪三段击之法,首开火器强兵之法。

    嘉昭帝因此龙颜大悦,给当时只是七品官职的贾琮,特赐四品官才有的直奏之权。

    按照常例,官员直奏上本,随报随送,可比官衙日常奏报提前送至御前。

    等到小黄门举着贾琮的奏本入殿,郭霖上前接过,然后送到嘉昭帝的额御案上。

    而一旁的郭佑昌听到贾琮的名字,想到嘉昭帝和忠顺王爷各自隐晦不明的目光,突然福至心灵,目光闪烁……。

    嘉昭帝打开贾琮的奏本,扑面而来,是那一手清俊古拙的卓绝书体,笔墨淋漓,气韵生动,不禁精神微微一振。

    他仔细浏览奏书,只见上面措辞恳切,写道:

    ……

    家兄有纨绔之状,无奸邪之念,有背悖之行,无害国之心。

    今恨戕犯国法,供状已昭司衙,斩除世家之荣,削却承爵之资,其生尤胜于死,足儆勋贵效尤,尽彰刑律森严。

    臣为社稷命官,深知国法如山,陛下治世宏愿,愿至肝脑涂地,执蹬俯首圣君,已尽河山伟业。

    然披肝报国之心,难辞家礼亲恩,兄弟手足之情,其罪不忍言诛。

    祈贬走边塞之地,蹈历风雪艰涩,为国戍业尽忠,赎其所疚罪愆,可昭陛下教化之心。

    臣请除丁忧之恩,谢亲就国,重入火器司任事,为国再研重器,以报圣上圣明宽宥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