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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鱼与禅
    门楼山上有莲花池、晒经池、青牛三大池。

    山中古刹历经千年,随着岁月的浸淫,仿佛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有了佛性道心,三池虽各有特色,却是一池得神,两池得趣,三池得味。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

    晒经池畔有一大片石坪,不知何时被何人划了纵横十九道,虽遭风吹雨打,却未被消磨,依旧清晰如新,可惜空余纹枰,而当年坐隐之人早已杳如黄鹤。

    只能听山中松涛声,水际欸乃声,徒然长叹。

    此外,以鹰愁涧为首的十二道山涧,涧涧溪水潺潺,穿行于苍绿的乱石间,不但清澈可鉴,更是温如玉,滑如纨,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懂茶之人都知道,煮茶用水讲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镇上那些有钱的人家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然,水也不能凑合,和那些穷苦人家样去倒耳河挑水,而是每天都会安排专人用水车来这山里来取水,刘老爷子家即是如此,每天天不亮,车把式余老蔫就会套好牛车,吱吱呀呀地进山。

    千溪万水流出大山,汇成一条倒耳河。

    其实,早起的不但有卖豆腐的老莫,赶车的余老蔫,卖馄饨老者则是早点、宵夜两头忙,那些大多数每日忙于生计而不得不终日奔波劳作的穷苦人。

    人多了总有奇葩,还有一个闲人。

    这一日,天色蒙蒙亮,斜风细雨,张元祝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肩扛鱼竿,手提鱼篓,怀揣着一部《太上感应篇》,迈着出尘的脚步,向倒耳河走去。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倒耳河里却是有鱼的,只是不多而已。

    其中,当地最出名的河鲜当属罗汉鱼,此鱼身材五短,胖乎乎的憨态可掬,头却奇大无比,占了身长的三分之一,头顶隆起如小儿拳般的大包,形似罗汉,故而得名。

    此鱼虽说长了一脸的佛门忠厚像,却不是个吃斋念佛的良善之辈,挂着出家人的名头,干的却是打家劫舍的买卖,恃强凌弱,鱼肉其它小鱼小虾,可谓是无恶不作,不过,此鱼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其肉质雪白少刺,揭锅后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三尺,入口顺滑多汁,滋味鲜嫩肥美,真是吃一次念一辈子。

    张元祝虽说风雨无阻,早出晚归地辛苦钓鱼,但收成却让人赧颜,林妹妹学项霸王举鼎,有点提不起来。

    别人钓鱼都是盯紧水面上鸡毛做的鱼漂,一旦有鱼吃饵时,初时会一上一下起伏不定,而当鸡毛猛然一沉时,则说明有鱼咬钩,应立刻收线,只有这样,才不致鱼饵被吃,而鱼却溜走的蚀本买卖。

    张元祝可倒好,到了河边,支起鱼竿扔一边,从怀中掏出古卷,捧着看得如痴如醉,全然忘记还有钓鱼这事。

    学姜子牙垂钓磻溪,短竿长线不钓锦与麟,只钓王与侯!

    别说钓鲫鱼,就连鲤鱼、鲢鱼、青鱼、草鱼这些最寻常的杂鱼,十天半月都难得见一面。

    反倒是家里为俩孩子吃蛋养的几只鸡,眼瞅着原本羽翼丰满的身上,鸡毛日益凋零,钓鱼钓到如今,鱼没钓来多少,鸡身上的毛却所剩无几了。

    每当日落西山,晚霞残照的时候,他才想起该回家了。

    而每当此时,看着空荡荡的鱼篓,他总是心有不甘地擦掉眼角的泪痕与嘴边的口水,愈挫愈勇,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一个家里如果有个不靠谱的爹,就得有个靠谱的娘。

    如果两人都不靠谱,那这日子也就别过了。

    幸好阿茨是个贤妻良母的好女人,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尽心尽力,忙前忙后,每天不是给孩子喂奶,就是走在为孩子借奶的路上,原本丰润的脸上、身上,也如家中的老母鸡般日渐憔悴消瘦,原先说好的每日十斤八斤的鲫鱼汤,却是一片鱼鳞都没见到。

    有时小两口在房中调侃,阿茨提及,张元祝的小眼神总是躲闪,心虚,借口说明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倒是娘家爹见女儿带孩子回娘家,脸蛋消瘦了不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嘴上却什么都没说,但第二日就不顾劳累,扛着自制的鱼竿到河边钓鱼去了,一蹲就是一天,但事与愿违,第一天两手空空而归。

    老莫虽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其实并不是笨人。

    他知道自己做豆腐得心应手,但钓鱼实在是看花容易绣花难,于是,向一起摆摊卖鱼的何其南虚心求教。

    何其南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口头禅。

    他在摆摊卖鱼之前,也是读书人,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一夜之间,家中竟一贫如洗,连下锅的米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走投无路之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逼良为娼,干起了卖鱼的行当。

    砍柴与钓鱼虽说都是无本生意,但砍柴并不容易。

    柴在深山,不但要一斧头一斧头地砍倒至少碗口粗细的樵木,更要劈开晒干,挑着重达百余斤的担子走上二三十里山路,到镇上售卖,换得几两碎银,一日三餐。

    对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何其南而言,文弱的他自然干不了樵夫。

    连糊口都捉襟见肘,更别提做生意的本钱了,退而求其次,他只能无奈选择做渔夫,而钓鱼其实也不简单,是个纯纯的技术活。

    至于这里面的辛酸与门道,估计只有何其南才会深得个中三昧,于是,便经常将何其难挂嘴边,因他本姓何,别人就开玩笑般的把叫做何其难了。

    而他不以为忤,反而将错就错,自己把名字改成何其南。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是经常饿得两眼发昏,一无所获,但读书人终究是读书人,只要不是把自己读呆了,读傻了,时间久了,就慢慢悟出了其中的门道来。

    当别人看他每日总能钓来两三鱼篓的鲜鱼时,都感到很惊奇,好奇向他请教钓鱼的秘诀,而他总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钓鱼?何其难,一言难尽!”

    打死都不说!

    所以,老莫问的时候,刚开始他也是支支吾吾,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往钓鱼上边扯,毕竟那是自己吃饭的本钱,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样的事,不在少数,他岂会轻易相传。

    后来,老莫猜到何其南的顾虑。

    于是道:“何老弟,咱们一起在这古槐街上摆摊子,也快小二十年了吧,你是知道我的,做了半辈子的豆腐,还从没想着说改行。

    本来这事不想张口,你也知道,老莫我这辈子就阿茨这一个闺女,咱家穷,比不得旁人,没那些闲钱给她去买花买朵,委屈这孩子了,但这孩子打小就懂事,懂事的我都心疼。

    心想着嫁人能离开这个穷家,过几天好日子,哎……

    这不刚生完孩子,前两天阿茨带孩子回来的时候,我一看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你也知道我嘴笨,不会说什么暖心窝子的话,当时虽然我嘴上没说什么,但我心里难受啊!

    她这个穷爹没本事,不为别的,就想着自己能去钓几尾鱼,杀只老母鸡,炖上一锅汤给孩子补补,多少也是我这当爹的一点心意。

    我也知道你不易,担心别人戗行,砸了自己的饭碗,算了,我也别强人所难,你忙吧,走了。”

    老莫絮絮叨叨一气好像说了半辈子的话,把何其南都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直到老莫快走到六婶子辣菜铺的时候,他才回过神了。

    大声高呼道:“老莫,快回来,我跟你有话,你要不快点,万一我后悔了,你可别后悔!”

    老莫身形似乎稍微一滞,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眼瞅着将要走出古槐街了。

    何其南见状,犹豫片刻,一咬牙,起身追去。

    、……

    功夫不负苦心人,三日后,老莫终于钓到了几尾鱼,又下河摸了一只王八,杀了一只老母鸡,耗时两天一夜,熬了一大锅滋补汤,让老婆子给女儿送了去。

    据说,镇上开棺材铺的那位死要钱的赵掌柜,向古庙里的老和尚请教,“敢问大师,何以修行?”

    老和尚停下手里捻动的七宝佛珠,沉吟片刻,眼望半山下的浮云,轻声道:“一日三餐,劈柴、挑水、做饭。”

    赵掌柜诧异道:“这么简单吗?可这些都是小事啊。”

    老和尚微微颔首,“是的,所谓修行,修的是心,行的是事,无论大小,一人一心一境界,一思一念一尘缘,一悲一喜一浮生,一去一来一轮回。

    佛家之修行,求佛道,解脱轮回之苦,道家之修行,悟道成真,摆脱五行之束缚,逍遥于天地间,世俗之修行,求功名利禄、长命百岁。”

    赵掌柜听后,若有所思,默然无语。

    在私塾授经的南山先生请教道:“大师,禅是什么?”

    老和尚将手指向山间的云雾,“你看,这天要下雨了。”

    南山先生茫然点了点头,仍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过了半晌,南山先生终于鼓足勇气躬身道:“大师,晚生愚鲁,学识浅薄,还望大师明言,点拨一二,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老和尚闭目不语,只是一味敲打木鱼。

    天黑了,雨果然下了起来,空旷的大殿中除了一尊千年无语的石佛,还有一坐一站的两人,也皆是一言不发。

    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老和尚的木鱼声终于停了,睁眼看了下一直未曾离开仍躬身而立的青衫老者,轻叹一声,“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青衫老者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道:“大师,您终于肯开尊口了,我知道自己笨得就像块木头似的,所以,您才一直在敲木鱼而不肯与我说话,但圣人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晚生虽是朽木,但一心求道,还望大师慈悲为怀,点化一二。”

    老和尚静静地看着他,“禅不可言。”

    青衫老者深思半晌,又躬身恳请道:“还望大师详解。”

    老和尚沉吟片刻,终于道:“借用道家的一句话,大道无言,世间人各异,因而每人所修的禅也都不一样,佛即自身,不在其他,只在于你自己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