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大,但很冷。
冷风刮过旷野中落光树叶的枝杈,发出阵阵凄厉的呜咽声,山风卷起雪地上面的那层浮雪,如雾如烟,让这方天地多了几分朦胧,几分迷惘,让人捉摸不透。
所谓十指连心,又何况是整条胳膊被斩断呢。
黑矮胖子失去了一条胳膊,像条离水的鱼,疼得在雪地上不停翻滚跳跃,又像只受伤的野狼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所到之处,血迹斑斑,一片狼藉,场面很血腥、很暴力。
这时,虎头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瘦高老男人,见他依旧面无表情。
“你们到底是干嘛的?”他冷冷问道。
“生活所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没法子,这才出此下策,想弄俩小钱过个年,哥几个有眼不识泰山,我们错了,这就走。”瘦高老男人依旧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说着,虎头手里多了一块玉佩大小的黑牌。
牌子温润如玉,在阳光下隐隐闪着莹润光泽。
这一刻,瘦高老男人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深邃如墨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不过,只是刹那就一闪而逝,但他这一细微变化依旧落到了虎头的眼中。
黑牌上阴刻着“卧虎司”三字,字迹的四周与背面都刻有繁复的图案和纹路,雕工很精细,即便是外行,打眼一看也明白这东西绝非等闲之物。
待在玄潭的三个月里,鬼谷先生谈天谈地谈玄,几乎无所不谈。
他说:“当今维洛王朝的皇帝高衍政,算是把帝王制衡术玩到了极致,不但把军政大权两权分立,分给了宰相李石增与大将军韩牧,还别出心裁地另设了一处监督百官百姓言行的卧虎司,由太和帝的心腹,太师司马年一手把持。”
“卧虎司既不归六部所管,也不受军部所辖,而是直接听命于高衍政。”
“卧虎司中的卧虎们权限极大,有临机自处之特权,可先斩后奏,其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弄得朝野人人自危,不知何时何事便会被他们抓了去,无不畏之如虎,卧虎司党羽众多,其身份更是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
他手中这枚令牌,便是刚才顺手牵羊从那年轻人身上得来的。
虽只是百忙间隙中的一瞥,但他心思电转,虎头一看这东西,不由想起鬼谷先生提及的卧虎司,便知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明面上的劫财那么简单,是以刚才下手时丝毫不敢懈怠,亦不手软。
虎头没有道德洁癖,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该出手时就出手。
生死关头,招招以命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种时候最忌讳的便是拖泥带水,犹豫不决,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寒冽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死亡的气息。
那瘦高老男人眼神复杂地看向虎头,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小子看自己的眼神特别犀利,仿佛一眼就能把人从外看穿骨子的锋锐,饶是像瘦高老男人这般久经沙场,死人堆里不知滚过多少回的老江湖,此时,他的心底也不由暗暗升起一股寒气。
卧虎司公开对外的身份是镇抚司,是一支负责守卫太和帝安危的御林军。
至于镇抚司其他的一些隐秘勾当,就连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位股肱重臣也不甚清楚其底细,至于卧虎司的内幕更是绝密,除非内部的谍子们嫌弃自己活得长久了,才会对外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不过,看那小子的意思,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其中该不会有诈吧?
瘦高老男人默然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知道,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虎头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虎头也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心思极深,极重,应该是他们的头目,如果能逼得他松口,那其他问题也将会迎刃而解了。
虎头露出一口白牙,“好,有种,不愧是卧虎司出来的。”
瘦高老老男人面露不解之色,疑惑道:“小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卧虎司、卧龙司的,我们就是道上混吃喝的江湖人,今儿是我们哥仨出门没看黄历,技不如人,俺们认栽了,还望小师傅慈悲为怀,高抬贵手放我们哥仨一马,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兄弟们的地方,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说得淡定从容,一听就是老江湖、老油子。
虎头哈哈一笑,“好,听你说话还蛮讲江湖道义的嘛,我这个人最讲义气,也最讲道理,不过,原谅我年幼无知,有几件事不是很明白,还望不吝赐教。”
“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其一,听老几位的口音都不是当地人吧,据我所知,落草为寇一般都不会离家太远,这也是山头的规矩,你们几位舍近求远又是为何呀?”
“其二,既然是求财,看几位的身手甚是了得,又都是老江湖,应该找个有油水的地方捞一票大的才是,为何又偏偏找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呢?”
“其三,既然你说是道上混的,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你们应该都知道的,为何竟连僧道尼也不放过,难道你们就不怕坏了道上的规矩,遭报应吗?”
瘦高老男人听了虎头的这番侃侃而谈,不禁有些傻眼了。
他本以为这小子也就拳脚上的功夫厉害些,想着说几句软话先把眼前这事糊弄过去,等回去后再从长计议,但万万没想到这小和尚的心思竟如此缜密,可谓滴水不漏,而且,这么点儿的毛孩子怎么对于三教九流的规矩如此门清?
按理说没道理吖!
当时觉得上边安排三个人来劫一个小孩子有点小题大做,还有点儿……丢脸,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没想到三个人不但没劫了人家,反而折进去俩,这回丢脸可是丢到姥姥家喽。
按说这瘦高老男人也是心思缜密之人,他们今日的行动也算谋划周详,但他千算万算,唯有一点没算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和尚,竟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又岂是易与之辈?
丢不丢脸那都是小事,大丈夫能屈能伸。
瘦高老男人又道:“小师傅果然是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之至,既然话都挑明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不妨直言相告,我等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本想请小师傅去我们那儿待上几天,过两天再送回来,也没想着加害你的性の命,谁知小师傅你一个出家人,出手竟如此狠辣,难道就不怕佛祖降罪于你吗?”
虎头把钢刀立在地上,刀刃上的血凝固成蛇,双手扶在刀柄上,眯眼望他。
过了半晌,虎头冷笑道:“你还真把我当三岁孩子糊弄啊,还把我请去,我一没权,二没钱,三又没才名,不过是个不名一文的小沙弥,有什么值得劳动你们三位大驾来请的,再者,还不曾听说有拿着刀剑来请人的。”
“你们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比我清楚,到了你们那,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凭你们的摆布么,进去的那些,有多少人是生不如死。”
“还有,我劝你一句,以后少拿佛祖说事,容易遭雷劈。”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去救别人呢?不要说我狠辣,与你们比起来,我还是太慈悲为怀了,阿弥陀佛!”
正当虎头垂首念佛的时候,瘦高老男人突然袖口一动。
虎头凝神一看,三粒夜明珠一般的银丸“嗤!嗤!嗤!”如箭般激射而至。
三粒银丸分别朝上、中、下三个方位暴起劲射,显然是要置虎头于死地,何其狠毒。
虎头与瘦高老男人之间仅十步之遥,十步不足一息的工夫,转瞬及至,虎头躲闪已然不及,低头身子后仰,如一把弯曲的弓,射向中间的那粒银丸贴着鼻尖“嗖”的一声一闪而逝。
但是,射向身下的那粒银丸已避无可避,只得用钢刀去挡。
轰!
雪地上突然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虎头刚才站立的地方炸起一道粗如巨龙的云烟,巨大的冲击力让虎头似一只断线的风筝般飞出老远。
轰!轰!
又是两声巨响先后炸开,地动山摇。
平地起惊雷!
瘦高老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嘴角上扬,现出一抹邪魅的笑意,他的手又像怕冷似的笼在袖筒中。
刚才这三粒银丸是“霹雳”,一种暗器,也是大杀器。
霹雳就是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他叫鲁叔阳,但这个名字一般没几个知道,“霹雳鬼手”的名号在江湖中叫得极其响亮,令人闻之色变,据说没人见过他手长什么样。
因为见过他手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瞎了。
他看了一眼半坐半卧在雪地上的黑矮胖子,见他用一只手抱住失去右臂另一边空荡荡的袖管,脸上因失血过多而显得白净了几分,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年轻人,他没有出手。
一般他不出手,出手必死人。
他笼着双手,慢慢踱到虎头跟前,见他此时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然奄奄一息了。
鲁叔阳有些惊讶,他还从没见过在遭到霹雳爆炸后仍能存活下来的人。
他低头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小脸非常稚嫩,可惜现在还未全长开,一旦长开后,不知会迷倒多少怀春的少女,这小子额头饱满,一双弯如春蚕的修眉入鬓,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短命鬼,难道他会就此陨命吗?
他从来都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他没有手。
当年他在天缺门学艺,那时正值青春年少,无论怎么压制都压制不住的激情骤然迸发,与情窦初开的师妹暗通款曲,不想一来二去,致使师妹珠胎暗结,她有了身孕。
师妹是师父的独生女儿,也是掌上明珠。
按门规他俩会被剥光衣服,绑到深山密林的树上,遭受蚊叮虫咬,浑身的鲜血被慢慢吸干,最终只剩下一张皮,受尽折磨而死。
天缺门又叫鲁班门,门下弟子必须是残疾人,或聋、或哑、或盲、或肢体有残疾。
因而门规也极为严厉,一旦有人违犯门规,会让犯者生不如死,因而他们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有些扭曲变の态,为外人所不解。
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师母不忍心看到自己辛苦养大的亲生骨肉就此陨命,于是,把药下到饭菜里喂给丈夫吃,等把他迷倒后,自己偷了丈夫挂在腰间的钥匙,偷偷打开牢门把他俩给放跑了。
他们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逃命,约定三日后在渔关湖见面。
谁知,没等他跑出山门,在南流溪就被师父带人给抓了回去。
原来,师父根本没被迷倒,只不过将计就计,给自己女儿放了一条生路,眼不见心不烦,任她自生自灭去吧,毕竟虎毒不食子嘛,而他仍被抓了回来处以极刑。
当他赤の身の裸の体四肢被四条锁链牢牢锁住,悬空挂在深山密林中时,他万念俱灰,但心里的痛很快便被痛痒入骨的痛楚所替代,那种万蚁噬心的滋味简直无以言表。
他拼命挣扎,身体被越拉越长,最终把自己的手脚给生生磨断,他这才逃出生天。
他被深山中的老猎户背回了家,经过两年多的调养,这才慢慢恢复了生机,他不甘心自己这么半死不活的像个废物似的苟延残喘,他要重新站起来,他要报仇雪恨,他要活得像个人。
凭借在天缺门修习的技艺,他用木棍给自己做了假肢,拄着拐杖练习走路,又在自己的断腕上按了机关,终于在一个风雨夜,他杀死了救他的老猎户,走出大山,闯荡江湖。
……
正当鲁叔阳犹豫自己要不要再次出手,结果了这小子的狗命时,雪地上突然暴起一阵龙卷风,原先地面上或站、或卧、或躺的所有人,都被卷到了风雪弥漫的半空中。
突然,半空中探出一双手,抱着虎头缓缓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