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赌坊不少,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如今烟馆也早就禁了,都是偷偷摸摸,开在僻静的巷子里。
陈沐和孙幼麟三人也熟门熟路,不多时便追上了啊赖八,远远跟在后头。
他抱着那老旧褪色的红布袋,畏畏缩缩地在街上走着,也不敢抬头,完全没有那种有钱之后的阔气。
沿途路过好几个赌坊,他都想要进去,到了门口,却又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每一次他停下来,陈沐都会紧张起来。
啊赖八这样的人,也是罪有应得,陈沐是不会关心的,之所以紧张,是因为陈沐心中存有希望,他认为一个人总归有善良的一面,这世道也没有那么的丑恶。
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街尾,到了最后一个赌坊,啊赖八到底是停了下来。
“我就说吧,先前不进去,是在探风气,烂赌鬼都迷信,看看哪家赌坊能旺他手气,才会进去的。”
陈沐也是气恼,紧紧握着手里的吹火筒,若啊赖八果真进去赌,凭着这股怒气,陈沐会真的将他的腿打断!
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废柴,陈沐的怒气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低着头,默默走了上去,正要举起吹火筒,啊赖八却走了!
是的,他走了,他没有进赌坊!
陈沐扭过头去,看了看孙幼麟,脸上的喜悦也是掩饰不住。
孙幼麟撇了撇嘴:“别高兴太早,除了城里的赌坊,外头还有不少私人场子,且先跟过去再看。”
陈沐心情舒畅了不少,也不理会孙幼麟,大步跟上了啊赖八。
此时毛毛雨已经变成了浓重的大雾天,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雾气之中不时传来窸窸沙沙的议论声,活像海滩上大片大片的沙蟹在挖洞。
陈沐三人跟着走了一段,却有些凝重起来。
因为啊赖八并不是要去城外,而是往陈家老宅去了!
雨棚下面,定回来的酒席就这么摆着,佣工们无精打采,时不时驱赶一下酒席上的苍蝇。
合伯仍旧坐在桌子边上,望着空白一片的礼簿唉声叹气。
啊赖八走到废宅前头,正要走过去,却又停了下来,就如同路过赌坊而不入那般。
孙幼麟冷哼了一声,嘲讽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很容易听出他言语之中的失望,大抵在他心里,也与陈沐一样,希望能看到啊赖八生性一会,只是不承认罢了。
陈沐也很是失望,若陈家或者洪顺堂曾经对啊赖八有恩,他抢了家里仅剩的钱来捐助,陈沐也不会要他的,但起码他有这个心,往后就还有得救。
可惜,这啊赖八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停在门口,活像一个贼,此时却是将敞着的褂子扣了起来,摩挲了一阵,将衣服的皱褶都抹平整一些。
而后他便撕了几片芭蕉叶,将脚上的泥污擦拭干净,从那红布袋里,取出一双半新旧的布鞋来,认认真真地穿上,就仿佛即将要上战场的敢死战士一般,充满了仪式感。
做完了这些,他又抹了抹脸,这才走到了合伯的前头来,将那瘪下去的布带,轻轻放在了台上。
“三年前,陈老爷对我家对我家有恩,父亲父亲死前交代过,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回来”
“这钱虽然不多,但但也是心意陈家老爷们可别嫌少”
合伯看了看啊赖八,这人脸上都是浅浅的疤痕,右眼还有淤青未散,身上一股酸臭味和烟草味,合伯这种老油子,一眼就看出他是时常鬼混的人,估摸着混吃蹭喝的人终于敢来了。
不过到底摆了两天,都没人来,合伯也就耐着性子,在布带里翻了一阵,也就百来个铜钱,虽然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
啊赖改往日的无赖姿态,像个拘束的学生,等待着老师的考评一般,低着头,看着很是卑微。
合伯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心中有迟疑,对于这个混吃蹭喝的街头赖皮,到底是请他上座,还是将钱丢给他,赶他走?
合伯是陈家的老管家,为人处世非常的周到圆润,只消一会就会想通,无论如何,来者是客,都应该请他入席的,毕竟他也算是捐助了的。
不过只是这么一迟疑,抬起头来,刚要询问啊赖八的名字,也好登记在礼簿上,却发现啊赖八已经低着头走了,就好像受了莫大的伤害一般。
陈沐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绪也是激动难当,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拦下了啊赖八。
“你封了礼,还没登记名字呢。”
啊赖八受了委屈,正一肚子怨气,赌徒的性子被激起来,嗤啦一声撕开褂子,露出黑瘦的胸膛,以及左胸上歪歪扭扭的丑陋刺青,朝陈沐道。
“你是甚么东西,要你管大爷的事!”
孙幼麟适才也是激动不已,此时站出来,朝啊赖八道:“他就是陈家如今的主人。”
“什么?你你就是买下陈家宅子的堂少爷!”
陈沐对外宣称自己是陈家的侄儿,外人自是认为他是个堂亲少爷,陈沐也点头认了。
“是,走,我带你去登记入席。”
啊赖八顿时窘迫起来,满脸通红,想要将衣衫扣回来,不过适才用力大了,把扣子给崩没了,尴尬到了极点。
“不了不了,我这副鬼样子,哪里好意思吃陈家的酒席”
陈沐也不以为然,指着他的鞋子道:“你也是有心,只要有心,我陈家都欢迎,跟我来吧。”
陈沐不由分说,便拉着啊赖八回到了合伯这边来。
“敢问大哥尊姓大名?”见得合伯一脸愕然,陈沐也就将礼簿挪了过来,抓过合伯手里的毛笔,问起了啊赖八。
啊赖八有些支吾,紧张到结结巴巴:“我尊姓哦不,我姓赖,名出田,赖出田,家里行八,所以大家都叫我啊赖八”
陈沐点了点头,工工整整地登记在册,而后朝啊赖八道:“八哥你是第一个,便做首席好了。”
啊赖八好歹是街头上混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本就自惭形秽,哪里敢坐首席,摇头摆手道:“不得的,不得的!”
陈沐却笑着推他往前,将他按在了座位上,朝诸多佣工和妈子道:“客人入席了,还不走动起来!”
然而老妈子和诸多佣工却没有动静。
他们如同雕像一般,张大着嘴,就好像干渴的人在等待天上的雨水一般,双眸呆滞地望着前方。
陈沐也是讶异,顺着他们的眸光望去,却见得大雾里头渐渐显现出大片大片的人影!
这场面倒像是演义里头的百鬼夜行,这些人影残差不齐,可以看到不少人扛着甚么东西,长长短短大大小小。
啊赖八也站了起来,孙幼麟紧张地按住刀柄,芦屋晴子也双眸微眯。
其实早些时候,陈沐就已经与孙幼麟商量过这个问题,就是担心有人来捣乱。
陈家废宅是洪顺堂最后的门面,重修废宅,就相当于重开堂口,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陈沐三人本就警惕着,此时孙幼麟朝里头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前来!”
褚铜城等人早已蓄势待发,此时便涌上前头来。
他本就身躯魁梧,加上右手装上了那副铁手臂甲,就更是凶神恶煞。
他们将陈沐护在身后,全神戒备,浓雾之中的人群,也渐渐显现出来。
褚铜城也是满眼惊愕,扭头看向陈沐,眼中满是疑惑和询问。
陈沐走到前头来,见得这些都是穿着短裤,赤着脚的老百姓,手里拿着各种工具,有人抬着梁子,有人扛着砖瓦,林林总总,形形*,人头涌动,差不多占了一路!
为首一名老者,肩上扛着一把铁镐,朝褚铜城道:“劳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我们是来给陈家修宅子的”
陈沐见得这场面,已经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心潮澎湃,眼眶通红,朝那老者问道。
“我陈家好像没有雇佣工人来修宅子,你们是不是走错了?”
那老者也是激动,但又有些拘谨:“原来是陈家的小老爷陈老爷对我们乡亲邻里都非常的照顾,若没有陈老爷,我们这日子也过不下去,我们没什么钱,只能拆了家里一些东西,帮着把宅子修起来,希望小老爷不要嫌弃”
陈沐的脑子嗡一声响,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感动,一股股热流涌上来,他的眼睛也发酸。
他终于明白,这一路走来,为何家家户户都在敲敲打打,他们不是在修房子,而是在拆房子!
他们要将自己家里能用的都拆下来,用百家的砖瓦,帮陈沐修造宅子!
见得陈沐呆立在原地,那老者也以为陈沐是默认了,当即朝身后挥了挥手。
“趁着下雨,地软,把废墟给清了,地基挖出来,都快手些干活吧!”
身后这些人得了老者的吩咐,便鱼贯而过,将惊愕的陈沐等人,融入到了人潮之中。
啊赖八见得这场景,已经在偷偷抹脸,也不只是抹雨水,还是抹泪水。
他站了起来,将鞋子脱下,踹在裤腰带上,看了陈沐一眼,而后便加入了工人的行列之中。
毕竟都是乡里乡亲,也都相互认识,见得啊赖八这个烂赌鬼过来,不少人本该露出嫌弃的神色,毕竟他可是臭名远扬。
不过这一刻,却没人再看不起他,那老者朝他吩咐道:“赖出田,要干活就要勤力些,不然可不要你。”
似乎很久都没有人这么正经地呼喊过他,啊赖八浑身一颤,激动地回答道:“是的!一定勤力!”
他快步走了过去,弯了几年的脊梁,终于挺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