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渐渐散去,陈家宅子上的废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弭,宅子经过大火的焚烧,绝大部分都变成了废料,工人们便将之全都清除了。
不过有几根石头柱子却留了下来,领工的老人说留下不吉利,但陈沐一味坚持,他们也就不再反对了。
陈沐说要单独处理这几根柱子,也就无人敢来打扰。
他招来了工具,将柱子表面的烧痕打磨干净,这柱子到底还是能用的。
打磨了一会儿,孙幼麟便过来了,朝陈沐苦笑道:“工人是找着了,但咱们一样没钱……”
其实他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了,这些百姓虽然自发组建了施工队,绝大部分自带工具,也有人捐赠物料,但这些物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别人来帮忙,工钱给不给还另说,这一日两餐总是要管的,这笔账又要孙幼麟等人来凑。
孙幼麟几个虽然并不显山露水,但管饭还是够钱的,可如今陈沐一穷二白,陈家被抄了家,财产是一分也没留下,洪顺堂倒是有钱,但现在又找不到三爷。
洪顺堂的三爷也就是恒侯、披红和插花三位,总管财务和粮饷,不过如今洪顺堂已经散了,想要将这些人挖出来,也不容易。
陈沐之所以将重修陈家废宅的消息放出去,其实就是变相发了个召集令,希望这些人全都回来找自己。
案子了结这么久,也算是冷下来了,风头已经过去,这些人也该回来了的。
“咱们的消息才刚放出去两天,没有这么快见效的,再等等吧。”陈沐心里头想着洪顺堂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有些答非所问。
孙幼麟也听得迷糊,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多问,陈沐却朝他说:“你去找里长过来,让他看看,把帮咱们干活的人都登记起来,往后总归要感谢人家的。”
“哦对了,名单记得给我送过来一份。”
孙幼麟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陈沐却让他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当即白了陈沐一眼:“我让合伯去办。”
陈沐正埋头打磨着这几根柱子,也没在意,到了傍晚,合伯和诸多佣工,纷纷招待干活的人,留下来吃了一顿,饭管够,酒肉也有,热闹非凡,也是皆大欢喜。
吃完饭之后,合伯果真将名单送过来给陈沐了。
“合伯,这几天辛苦你,这名单要及时更新,有人过来帮忙或者捐助,一定要把名单给我。”
合伯点头应下来,也是忙活一天,早早回去睡了。
陈沐点了灯,继续在捣鼓那根柱子,直到起了夜露,才将柱子小心盖好,回房歇息去了。
这一觉也是香甜,迷迷糊糊让外头的动静给吵醒了,陈沐走出草房,便见得乌泱泱都是人,比昨日还要多一倍,这些人带来了各种物料,有的是拆自家,也有些直接将城外废弃庙宇的石砖给拆了,打磨新鲜之后带过来。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但好歹是一番心意,也都收了,全都登记起来,几乎大半个新会城的老百姓,都有名字登记在册了。
废宅很快就清理干净,这些人要什么没什么,但力气却是有的,由于没有总设计师,全靠几个本土工匠你一句我一句地指挥。
拥有专业技术的工人也不多,场面很乱,大家都想出分力,结果地基挖得太深,咕噜噜冒起泉水来,直接泡到了膝盖,如何舀水都不成,也只能停了下来。
“心意归心意,专业的事情终究需要交给专业人士来操持吧……”孙幼麟也在一旁叹气。
陈沐看着这热火朝天却又乱哄哄的现场,也是心有同感,朝孙幼麟道:“实在不行,我再去找伊莎贝拉,若排面竖不起来,我就招不到拳师,她那个甚么万国竞技也就黄了,相信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正如此说着,外头却传来一个声音:“你就算用上这样的理由,她也不会再帮你了,因为就算她有心,特里奥先生也不可能答应的。”
老神甫普鲁士敦在合伯的带领下,走到了陈沐这边来,身边还带着一个留着黑须的老者,穿着中式马褂,显得很是精干。
“老师,你怎么来了?”陈沐也是惊喜,虽说普鲁士敦一来就给他泼冷水,但既然来了,就肯定会提供帮助。
也果不其然,普鲁士敦指着那冒水的地沟,朝陈沐道:“我若再不来,只怕你要把新会城都给挖穿了,哈哈哈!”
陈沐也是赧然:“乡亲们也是好意……”
那黑须老者皱了皱眉,接话道:“心意归心意,专业的事终究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怎么能一通乱搞?”
普鲁士敦也是赶忙介绍:“这位是大建筑师李固东,广西那边有座原始感恩大教堂就是他主持建造的,本是过来访友散心,让我给拉过来了。”
陈沐也是心生感激,朝李固东道:“那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李固东该是个有点古板的人,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似乎一辈子都没笑过几回,眼中只有板砖木头之类的死物,连带将人也当成材料来看了一般。
他抬起手来,阻止了陈沐的话头:“我事先声明,若交得给我,便什么都听我的,旁人不得插手,你这个主人公也不得多问。”
“这是自然,我是个外行,哪里懂什么,自是听从李公安排。”陈沐也当场表态,李固东这才点头。
“那么便开始吧。”
“现在?”
“不然浪费这大好时间作甚,客套话不要跟我说那么多,我的要求却一点都不能含糊,这是你的宅子,连你自己都不紧张不上心,我又何必费心费力,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虽然他半点情面也没留,但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也没给人太多反感,只是听起来不太舒服罢了。
“是,敢问李公,现在要做些什么?”陈沐也是小心问道,李固东瞥了陈沐一眼,有些冷淡地说道:“第一件要做的,以后不要一口一个李公,我还精神,没到死的地步,若看得起自己,就叫我一声老李,看不起自己,就叫一声李老。”
陈沐也是哭笑不得:“是,李老,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让这些人把那些废料全都给我搬回来,把地沟给填堵上,然后集合起来。”
“这些人就跟那些废料一样,数量不少,有用的却不多,但又不是全无用处,我要挑一些能用的,剩下的你领了心意就打发他们滚回家,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人在工地周遭划下道儿来,闲杂人等不要靠近,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也不耽误干活。”
李固东也果真是专业人士,虽然性情并不讨喜,但一道道命令发布下来,却是条理分明,仿佛瞬间就将一团乱麻全都解开,一根根码放整齐一般。
李固东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到了工地上,比年轻人还要有干劲,细节处更是一把抓,这些个乡亲们也是一个个被骂得狗血喷头,不过烂摊子也果是很快收拾妥当了。
有本事的人,即便脾气坏一些,只要能解决问题,大多数人都不会产生什么太大的恶感,没本事脾气又大的人,才会遭人讨厌。
李固东虽然脾气丑,但确实有本事,也有眼界,所以也很能服众,也不消合伯如何费心思去赔礼,那些自觉不堪大用的乡亲,很自觉就退了出去,反倒是李固东看上几个手脚勤快又机灵的,当场又留了下来。
工地变得井然有序,废料拉回来之后,彻底无用的都用来填堵地沟了,剩下的便让这些没技术的人力来打磨翻新,算是给陈沐省下了好大一笔钱。
但到底也只是杯水车薪,这个问题终究是需要解决的,若提供不上物料,李固东只怕就要拍屁股走人了。
普鲁士敦被丢在一旁,也是自顾好笑:“我这位朋友就是这样,早先建教堂的时候,也发生过分歧,甚至差点动起手来,不过最后他还是用他的作品征服了我,他是个难得的人才,用你们的话来说,他就是建筑业的宗师。”
普鲁士敦眼中满是钦佩,看着李固东忙碌的身影,又感叹道:“这就是他保持长寿的秘诀吧,跟我一样的年龄,如今须发还都是黑的……”
陈沐还在为钱发愁,哪里有心思伤春悲秋,正要开口询问办法,孙幼麟却从外头走了进来,朝陈沐低声道:“外头有官兵……”
陈沐皱了皱眉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先出去看看再说。”
其实陈沐心里也是打鼓,虽然用了陈家侄儿的身份做掩盖,但认识他脸面的人也不在少数,难道是何胡勇认为自己太过张扬,要来坏了这桩事?
到了门外,没有见到何胡勇,只是一个巡防营标长,带着几个民役,抬着一块石板,陈沐也松了一口气。
“几位有何贵干?不如进来喝口水吧?”
那标长朝陈沐抱了抱拳:“陈少好说,在下得了管带的命令,送了这块碑来,权当奠基之用,管带大人公务繁忙,也不便前来,特让我送来手书一封,请陈少收了。”
陈沐也没想到,何胡勇竟然送来奠基的碑,想了想,那桩事乃是天王会勾结洋人干的,何胡勇只怕真是清白之身,而非内奸,制造自己“伏法身死”的假象,或许也并没有他所说那么龌蹉。
当然了,又或许正如何胡勇自己坦白的那样,他并不想洪顺堂落入陈沐的手中,才抹掉了陈沐的身份。
无论如何,他能做出这样的表态,再不济也没恶意,陈沐当即让孙幼麟打赏了几个来人,那标长也是欢喜而归。
陈沐撕开手书,只是看了一眼,便微微笑了起来。
“怎么?”孙幼麟关切地问道。
陈沐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朝孙幼麟道:“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