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之没有回答她,甚至他都没有敢看她伤心的模样。
他这辈子,只让她伤心过两次,却次次都是痛彻心扉,可他没办法,我说得对,她如今在他身边,随时都会有危险,一旦裴太傅的密谋败了,恐怕整个侯府都保不住,他如何再来保护她呢?
只有等时局稳定下来了,他才能再次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你该走了。”沈景之默了默,将视线放到了我身上。
宁素没想到沈景之居然这么绝情,掩面伤心地跑了出去。
沈景之下意识想去追,却又不得不生生忍住。
见此情形,我忽然就笑了起来。
“你满意了吗?”沈景之压抑着怒气问。
我冷笑“娘虽外表柔弱,却性子刚强,她向来难对你死心,我希望,这三天你能好好表现。”
说完,我扔了剑,拂袖而去。
“孽债,孽债!”老祖宗气得捶胸顿足,用拐杖狠狠敲了一下沈景之的腿,沈景之随即就跪了下来“当初老身就不该听信你的话,把这个孽种生下来,老身早就说过,她是一个祸害,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可你非要念着和宁素的情谊,要把她留下来,如何倒好,自食恶果!”
沈景之任由她大骂,没敢出声。
老祖宗打了几下后,自己也心疼,便只能放下拐杖,用来回走动发泄自己的愤懑。
“也不知道这样沈青枝这五年里究竟干了什么,居然这样翻脸无情起来!”老祖宗是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她一直以为,有宁素在她手上,沈青枝就算贵为芩国丞相,也不过是她手里一条乖乖听话的狗,是魏应候府走向更加强大繁盛的垫脚石。
从小她让她去读书,让她去白鹤书院,让她去学自己想学的一切,就是为了她能在日后成为魏应候府关键时候的一个助力,或者,牺牲。
她也曾忧虑过这会不会成为一把双刃剑,所以在送她去白鹤书院前,她千方百计地试探她,甚至不惜设计杀了跟随她多年七娘。
沈青枝一直做的很好,就算是她派去的下人百般侮辱她,她依旧能对上孝敬恭顺,对魏应候府也是忠心耿耿,可不曾想……她今日竟会这般胆大,莫非她从前所做种种,都是一时的忍耐吗?
她不信。
“娘,沈青枝的事就别去管了,我们还是去找一下裴太傅,商量一下……”
老祖宗抬手,赶紧阻止了沈景之的话“老身就不信,她真的能翻出花来,便是她真想对候府做什么,也得看看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沈景之看了看老祖宗脸上偏执扭曲的神情,心中一动,竟是觉得心惊。
沈青枝五年后的今天会来闯魏应候府,且不管原因是什么,它都已经昭示了一场不测风波的开始,可是一向强悍精明的老祖宗却总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控制欲和厌弃,身处风云中心,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爹,祖母,麟儿饿了,麟儿能先去娘亲那里拿些吃的吗?”一直躲在祠堂里瑟瑟发抖的沈麟见凶神恶煞的大哥已经走了,本来一直心惊胆颤的,这马上就放松下来,不以为然了。
老祖宗看了看这么个纨绔子弟,本来一直是心疼他的,可现在心中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生出了一股怒意,她用力敲了敲拐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昨个儿让你背的书,你可都背齐全了?整日惹事生非便也罢了,书也不好好念,府里请来多少个夫子?全被你给气走了,书院你又不肯去,你是不是想把祖母我给气死?”
沈麟被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通乱骂,有些懵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疼爱他的祖母会这样怒火冲天地骂他,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于此这么冷淡,既无维护,也无生气。
他……他究竟做错什么了?难道只要沈青枝一出现,他就必须得被所有人比较嫌弃吗?
心里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委屈,沈麟噗通一下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哎呦,我的心肝,你这是怎么了?快别哭啊,告诉为娘,是谁欺负你了,为娘定饶不了他!”
金玲是听下人说祠堂发生了大事,这才匆匆赶过来的,毕竟她最心爱的小儿子可正在祠堂里祭拜先祖呢。
却不成想,她刚刚赶来,见到的却是自家儿子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旁也没丫头扶,也没小厮哄,顿时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赶紧就上前将他半扶半抱了起来。河源书吧
“娘——!”沈麟看到偏爱自己的金玲,顿时哭得更加伤心起来,他钻进金玲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是少时真性情,也是稚气未脱的过分宠溺。
“好了好了,祠堂在前,哪能亵渎,你把麟儿带回院子里去。”生气本来就是一时之事,稍稍平静下来后,老祖宗还是免不了心疼起自己这个小孙儿“另外,让厨房给他备些上好的吃食,他到现在也该饿了。”
金玲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老祖宗的话在侯府是说一不二的,谁也不敢违抗,她也只能抱着沈麟不甘不愿地离开。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裴太傅一定不会……”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大事不好了。”侯府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也不管是在什么场合,直接就冲了进来“六公主殁了,皇上他…皇上他……怒气攻心,药石无医,恐怕熬不过明晚了。”
“什么?”老祖宗大惊。
一旁的沈景之也心惊不已。
难怪,他就说沈青枝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到魏应候府来找事,原来是六公主出事了。
“娘,看来是裴太傅等不及,兵行险招了,我们现在最好还是按兵不动,以观后势比较好。”沈景之道。
老祖宗脸上的皱纹全都紧紧缩在一起,道道深沟都似黑暗里蛰伏的鬼怪幽魂,让人一见就浑身不舒服。
她握紧手里的拐杖,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后,开口道“魏应候府能否青史留名,就看这一遭了,若我们还是选择明哲保身,何时才能将这个偌大功绩奉到祖宗的牌位前?”
沈景之脸色微微一变“娘的意思是......”
“裴太傅上次说的借道之事,为娘决定同意了。”
“万万不可,”沈景之就猜到是这件事“此举一旦做下,我们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况且自古战乱起于萧墙之内,裴太傅若是根本没这个控制能力,指不定整个芩国都要被他给毁了,际时我们魏应侯府还能脱身吗?”
老祖宗主意已定,根本不容质疑“自古成大事者,就需要火中取栗,老身这辈子生出你这么个儿女情长的不肖子孙,已是愧对魏应侯府的列祖列宗,接而又出了个沈青枝那样不忠不孝的东西,倘若不能在临去前,再为魏应侯府做些什么,将来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你的父亲?”
沈景之被她说得愧疚至极,可愧疚之下,他还是心生忧虑。
他知道,老祖宗这是打算在接下来的纷乱之局赌上一切,去搏一个可能,可是这个赌局他们真的能站稳脚跟吗?他们所依赖的,又是否真的可靠呢?
他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即便他说出口,老祖宗也不会听的,况且她年纪也大了,他实在不该再违逆她的意思。
“那上次在书房说的,有关吕大人的事......”
老祖宗不待沈景之说完,就摇了摇头,否定道“他不过是个投机的小人,自诩正派,然其下多是两边倒的墙头草,早晚得自取灭亡,他,我们可沾不得。”
沈景之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可万一他要是成功了呢?”
老祖宗冷笑了一下“那我们就把他拉下马来,让他不能成功。”
“娘的意思是,将这件事甩到沈青枝头上吗?”沈景之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然而懂归懂,现实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可是她已经被皇上革职了。”
“那岂不是正好?”老祖宗拄着拐杖,颤颤晃晃走到了祠堂门口,她抬头望着那一排排的牌位,目光在最末端顿了顿,瞬时柔和了下来“这颗魏应侯府长出来的毒瘤,也到了该割掉的时候了。”
沈景之这次没有说话,只有微微而起的秋风从堂前一掠而过,稍稍浮动起了他的冰蓝袍角。
“就三天后吧,你把该要说的话都跟她说清楚,至于宁素......等我们事成之后,她自然就会再回到你的身边,际时你和她要到哪里去快活,为娘都不会再拦着你。”老祖宗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
她苍老的身躯在快要昏沉的光线下显得佝偻不堪,黑暗就要来临,时间就要停滞,生命也即将在光明中走到尽头,就像她那根满是裂缝,却总也舍不得扔掉的拐杖一样。
“娘,您......总还是忘不掉那个人吗?”沈景之心中一动,忽然就把这句隐藏多年的话问出了口。
他从小就知道,他的娘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的父亲,她喜欢的那个人,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消逝在岁月里了。
终有一天,她和她的拐杖都会。
老祖宗怔愣了很久,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时候,她才轻轻开了口“岁月也有老去的一天,可他不会,永远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