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靬位于夔州道河西走廊西段,祁连山北麓,黄河北畔。
西北有甘州,东南有凉州,地势险要,前朝诗人皇甫端曾有过‘环骊皆山也’的议论,可见这里确实是块易守难攻的要害之地。
骊靬太守死后,始终不见李宓回来,花云急,控鹤府的黄鹤郎更着急,接连派出十几拨探子,城里城外都搜过了,却还是没有线索。
好在新纳入控鹤府的金吾将军秦观潮人脉广泛,与几伙交好的江湖帮派联络了一番,在一处官道找到早已发黑发臭的矿监尸体,却没有李宓的踪影,只寻回来一把斩马刀。
秦观潮推测提督大人身受重伤,被人救走,便发动人马在方圆百里内紧锣密鼓地打探消息。
说起金吾将军秦观潮,参军前乃是一方匪首。
他与寻常百姓口中虎背熊腰的粗糙寇匪不同,年仅三十来岁,却喜欢穿着一身文质彬彬的雅致青衫,腰间佩戴一枚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蓝水翡翠,平日里不苟言笑,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说起做山贼前的经历,秦观潮本是骊靬城里某小宗族家主的庶子,他勤学苦练十几载,好不容易考中了武举,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去汴京城兵部报道,等待着某一日飞上枝头当将军。
不料意外得知自己的名额被同父异母的亲哥顶替,因为亲哥是嫡长子,父亲也对此事充耳不闻。而亲哥霸占名额后非但没有歉疚,还将秦观潮赶出家门,霸占了未过门的妻子。
秦观潮后来将此仇了结,将宗族一十八口人绑在架子上用火活活烤死,连被糟蹋的妻子一并杀掉,最后拖着半死的亲哥一路纵马到野山,剥光了皮吊在山顶喂了野狼。
真正让秦观潮声名鹊起的一战乃是对骊靬官军的反围剿,当时太守裴按命骊靬将军张鹤云领兵两万包围匪山,只有三千兵力的秦观潮在山上据险而守,等待战机。
开战第五日,东风起,秦观潮命二当家领轻骑两百从侧翼夜袭官军粮营,然后制造混乱吸引张鹤云注意,又亲率两千五百人以中央突破战术直冲大营,官军溃败,踩死踩伤者无数,主将张鹤云更是被砍下脑袋,传首骊靬。
秦观潮从本本分分的武举人变为凶名远播的悍匪,又何尝不是这个乱世的产物,想要在兵荒马乱的昏庸世道艰难生存,没有斩草除根的狠心,没有壮士断臂的辣手,早就成了别人路上的垫脚石。
没有谁愿意杀人,也没有谁愿意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然而逼上山做土匪,却是秦观潮唯一的选择,所以当骊靬太守裴按派人来招安的时候,秦观潮想也没想就给答应了。
……
这几日李宓的头号大事便是蹲茅坑。
他扪心自问对吕辞还是挺不错的,可不就是没答应吕老头娶了他闺女吗,至于下这么大的猛料?
自从那晚喝完那锅肉汤,李宓的肚子就始终咕噜响个不停,隔三差五就要捂着肚子往茅厕跑,一天到晚在里面待着。
吕辞早起熬粥的时候,李宓在茅坑蹲着。
吕辞端篓筐喂鸡的时候,李宓在茅坑蹲着。
吕辞拿臼子捣药的时候,李宓还是在茅坑蹲着。
好不容易熬到吕老头从外面晃回来,李宓刚开口吼上一句‘你这老家伙居然在汤里下药’,食指还没戳到老头鼻子上,后庭立马很不争气放了个响屁,李宓又捂着屁股往茅厕蹿去了。
在茅厕拉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彻底解脱的李宓脸色蜡黄坐在门槛叹气时,张乞丐背着手过来了,见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小子跟鬼似的,惊诧道:“你这是让女鬼给吸干了?”
李宓有气无力骂道:“吕老头误我!”
张乞丐却摸着下巴笑了,“我看未必,我可是听说,那一锅虎汤,被老吕连哄带骗让你喝了大半去,那头白额虎在山中活过三甲子,毛须已有变白趋势,浑身的骨肉可都是精华,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李宓咬牙冷笑道:“占便宜?老子这几天快要给折腾死了。”
张乞丐啧啧道:“小子,你现在起身打上一套拳,试试什么感觉?”
李宓不明所以,尽管浑身蹲茅厕蹲得腰酸背痛,但以为前辈有什么指教,便硬撑着起身随便比划几下子。
一开始还有些气喘,渐渐地李宓却感觉丹田有一股热流激过,蜡黄的脸慢慢红润起来,出拳也越来越有力,不自觉便能带起一阵霸道拳风,令他瞬间惊喜。
“我感觉气机比以前更强了些。”
“这快要成了精的白额虎浑身是宝,被老吕熬成汤如揠苗助长般灌到你嘴里,里面大补的气血一举捣开你全身的窍穴,等你排泄上几天,把体内那些污秽物都排出体外,白额虎浑身的精华就被你吸收完全了。等你伤势全面恢复,功力该增强了多少?要摸着三品了吧,还埋怨人家,你得了这么大好处,自个儿就偷着乐吧。”
李宓听着这话,心想难不成老吕之前的话没有跟自己吹牛?
等晚上邋遢老头抠着鼻子回来,李宓大马金刀的往门前一站,拦住了老头去路。
老吕有些奇怪,看这小子一脸正经的神色,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小心翼翼问,“咋么了臭小子?”
李宓道:“老吕,你真的是个高手吗?”
听完这话,老头枯槁褶皱的脸孔悄然爬上一抹红晕,就像那青楼里被揩了油的大姑娘似的,只可惜李宓看不到,不然鸡皮疙瘩都得炸起来。
老吕略略含羞道:“老夫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算是个高手吧。”
李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给他让开路进去,不再纠缠。
这老头要真能是什么大高手,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老头瞧他神情,强行辩解道:“你小子别笑话咱,虽说咱现在啥也不是,可当年也是上过那汴京城头,摸过皇帝的人哩。”
李宓不忍心戳破,便捧哏似的接话,“那你给讲讲,你摸到的皇帝是什么模样,真有三头六臂、龙气冲天?”
老头搔搔头皮,摇头,“那倒没有,都是百姓瞎传的。皇帝当时还小哩,非拉着袖子给咱喊叔叔,脾气好的很……”
“……”
李宓强忍揍人的念头,一甩袖子便走了,边走边摇头道:“这算哪门子的高手唉!”
晚上吃饭,吕老头破天荒地没跟李宓插科打诨,只埋着头吃上几口菜,便叹了口气搁下筷子,提上他那漆皮都要掉光的破酒囊出了院子。
夜色黑如重墨,邋遢老头饮着酒囊的绿蚁酒,神行酣醉,踉踉跄跄在街上孤零零游荡。
出了碧蹄馆便是大片的芦苇地,一望无垠的翠绿苇草如波涛般上下滚动着,也不见老头儿如何使劲,身形一跃而起,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大片苇草,便是落在这片芦苇地最中央。
邋遢老头飞掠时,那一袭被补丁打满的破烂不堪的衣衫,两只宽大的漏风袖口缓缓飘浮,竟不染一丝尘埃。
老吕盘膝坐在一团苇草上,再次拧开酒囊痛饮一口,抬起袖子擦擦嘴角,仰头望着那轮比雪还冷的月,静静挂在天空一角。
邋遢老头回忆着满腹的心事,也开始嘲笑那个被李宓当做天大笑话来看的大高手。
大约是很久以前的江湖了,有剑客自藏剑山庄破关而出,连败剑冢十大剑侍,宗主亲手将那柄森寒至极的吴钩剑交托手中,并嘱托:“青塘,藏剑山庄未来百年气运就交到你手里了,切莫令我辈失望。”
江湖上始闻藏剑山庄新出了位剑道宗师吕青塘,二十岁入一品金刚,二十五入一品太玄,三十岁修成一品圣人,破关而出。
吕青塘一路挑战,击败龙虎山数位天师层级的老祖宗,在白马寺更是以半招优势小胜渡海僧,来到武当时,逼得当时潜心修道的张真人破关而出,与其交战三百余招,不分输赢。
当年琅琊武评榜将吕青塘评为新一代剑神,与武当张真人并列为天下第二。
吕青塘一路背剑来到青城山,与当时青城掌门温等闲煮茶论道,偶然瞥见那位煮茶道姑,观其眉目温婉,笑起来便眯了眼睛,在剑冢闭关三十年不经人事的年轻剑神只是一眼,便结下了百年缘分。
后来得知道姑早已嫁做人妻,丈夫乃是青城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砍柴人,心底惋惜之余,剑神对道姑始终以礼相待,从未逾距。
在青城山时,吕青塘借居上清宫,便常常邀请道姑朋友前来煮茶,道姑将山上数千道经悉数讲解与他听,吕青塘听到兴起,便抽剑饮茶,茶水如涓涓细流从剑身滑过,状若游龙,自有天地大道与之共鸣,往往出现神奇异象。
那一年冬日,吕青塘听道姑讲完《杀鲸刀》最后一卷,心中有所顿悟,吴钩出鞘,剑神御剑破雪下青城,来到那坚冰凛冽的岷河上,一招仙人指路剑劈十八里冰河,威震江湖。
吕青塘下青城山后,剑道一日进境千里,被琅琊榜评为千百年来剑道第一人,倘若早生数年,便可与龙虎山赵仙侠争一争高低。
等吕青塘负剑游历到临安,打算找大剑客贺蓟北切磋时,突然传来道姑跳崖自尽、青城山老掌门温等闲率弟子二十二力战而死的消息,怒而转道青城山,只在山脚找到那具道姑尸体,于向阳的山坡好生葬了,又孤身一人杀尽青城禁军八百骑。
那年年终,吕青塘御剑入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