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浑浊的晶状体中心的瞳孔渐渐聚焦。
屏幕上的陈宴比他认识的那个陈宴至少大了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不到五十岁,胡子拉碴,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肃杀的气质透过屏幕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他肩膀上这么多圆圈是什么意思。”
威廉·亚当斯站在陈长生的病床旁边,自问自答:
“至少也得是个将军吧……这是哪里的军衔?他又是哪里的军人?詹米,这人应该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陈宴吧。”
病床之下旁的脑电波声麦中传出陈长生虚弱的低语声:
“三颗恒星,一颗卫星,代表着那个世界海军编制的大将。”
威廉·亚当斯忍不住搓了搓手,这动作代表着他内心的激动,是他当初还是平民时留下来的坏习惯,自从身居高位之后他已经很多年刻意将这动作遗忘,但今天出现在面前的好消息还是让他忍不住做出了铭刻在记忆深处表示开心和激动的动作。
威廉·亚当斯的眼神在余光之中的陈长生和屏幕上的陈宴之间游移。
“詹米,他是谁?”
陈长生通过脑电波声麦发出的声音像是彻彻底底的电子音,没有半点感情掺杂:
“是陈宴。”
威廉·亚当斯显然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在得到了确定的答复之后,他狠狠握住拳头,眼神中似乎有精光乍现:
“也就是说,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陈长生没有说话。
屏幕之上,作战指挥室里,人们因战争的胜利而欢呼雀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炮庆祝作战的大成功,他们必定为了这场战争付出了很多,才赢得了这场看似轻松的胜利。
唯独只有陈宴沉默着,似乎胜利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作为作战指挥室里唯一肩章上有三颗恒星的军官,他不想说话,就没人敢来触他的霉头。
“真是奇怪。”
威廉·亚当斯虽然嘴上说着奇怪,但嘴角已经咧开——他笑了,因为他知晓了陈宴的处境。
“他被排挤了,而且可能马上就要调离,甚至失去实权——这些下属明显马上就不是他的下属了,不然哪有老大不开心的时候下属们这么开心的?
哈哈,即便是那个世界,人类使用的手段也就那么些嘛。”
屏幕之上,一片欢呼声中,陈宴站起身,默默朝作战指挥室外走去,只给屏幕留下一个背影。
威廉·亚当斯说道:
“筛选这个人的视频资料。”
集团程序员的效率显然很高,在威廉·亚当斯发话之后,没过三秒钟,画面就是一转:
一间两边看不到边际的房间出现在了屏幕上,房间的天花板是正常的办公室的黑色天花板,地面铺着黑色的地砖。
这间办公室横向面积极大,纵深却不深,屏幕之上显示出了房间纵深方向另一边的落地窗,那落地窗朝办公室横向的两侧延伸到视野尽头。
办公室的中央,陈宴面前不远处,则孤零零的坐落着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只有一台显示屏,和一小盆明树花。
陈宴站在办公桌前,威廉·亚当斯面前的屏幕中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显然这间奇特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台摄像头。
摄像头中,办公桌后方坐着个金发男人,威廉·亚当斯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便说道:
“用AI补一下像素,我要看清楚这个人的脸。”
视频在片刻之后被人工智能补全了像素,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威廉·亚当斯面前。
“是他啊……”
威廉·亚当斯先是有些失落,而后忽然亢奋起来:
“竟然是大团长!大团长在那个世界也身居高位!这是否意味着,那个世界的我也是身居高位的呢?!”
陈长生病床的脑电波声麦中发出声音:
“有可能,但不一定,那个世界已经迎来了大破灭,那个世界的你可能已经在大破灭中死去了。”
威廉·亚当斯伸出食指点着屏幕上的大团长,眼神直勾勾的:
“詹米,你曾经告诉我,那个世界的人有可能被上传到了我们的世界,这些被上传的人有可能上传的不是自身,而是自身的备份,那么,当初那个世界的我,上传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备份?
如果他上传的是备份,我是否是独立的我?
如果他上传的是他自己,我是否仅仅是他意志的延伸?我是否是诞生于他意志中的副意志?我是否是他用自己的意志滋养而生的寄生虫?”
威廉·亚当斯状若疯魔,集团的高层们陪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没有了解真相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威廉·亚当斯在说什么。
陈长生没有说话,于是没人能回答威廉·亚当斯的问题。
打破沉默的是屏幕中传出的陈宴的声音:
“战争结束了,你们当初给我的承诺也应当兑现。”
放映室中的大家被陈宴的声音吸引了目光。
屏幕中的大团长回望着陈宴,眼神中是比陈宴更强烈、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是的,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卸任手续,为你准备好了船、船员和充足的燃料,你将拥有十万年的时间去探索那个秘密。”
陈宴的声音中有怒意出现,但语气还算平静:
“别装傻。”
大团长将一份文件丢在他脚下:
“回去吧,和新来的指挥官交接一下工作,然后去享受你的退休生活。”
办公室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沉默的对抗之中,陈宴忽然掏出手枪,对着大团长的脑袋扣动扳机。
大团长在难以置信中向后倒去,鲜血溅在脚下的地板上,为黑色地板添了一分诡异。
陈宴掏出手机,对手机里说道:
“开始吧。”
画面中断在陈宴离开这间办公室之后。
片刻的等待之后,画面重新出现时,整个画面之内竟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巨大的飞船内部因频繁的爆炸而燃起了烈火,船员焦黑的尸体散落在闪动着马赛克的镜头之下的各个角落。
忽然一声震耳的爆炸声响起,飞船因失去了稳定的物理结构而再也支撑不住外部装甲的重量,伴随着一声喇叭播放不出的强烈蜂鸣声,视频中的画面在消失的前一刻定格在滔天的沙暴之中。
画面一下子中断在这里,立刻引起了威廉·亚当斯的不满,他叫嚷着继续播放,但过了足足十几秒钟时间,程序员很勉强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董事长,接下来的画面就很凌乱,很破碎……而且很血腥,可能会引起不适。”
威廉·亚当斯骂骂咧咧:
“快点吧!”
屏幕上再次出现的画面果真十分凌乱,甚至连时间和地点都不好辨别,威廉·亚当斯只能依稀看出屏幕上是一片荒漠,视频的录制者正在经历着一场追杀。
“陈宴掀起的这场叛乱依旧在进行着。”
病床上的脑电波声麦发出了陈长生的声音:
“很激烈,无休无止。”
威廉·亚当斯并未从陈长生的语气中听出任何“奇怪”的感情,似乎陈长生认为陈宴所作的一切都是正常。
屏幕中的放映还在继续着。
大多数是些年轻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死去。
他们死在荒漠之上的沙堆里,死在怪物的口器之下,死在舰船的通道里,死在子弹和大功率近距离战斗热武器的咆哮里,死在被逼问的酷刑之中,死在被弹射进入宇宙的极寒处刑,死在无休止的折磨里……
一部分人死了,另一部分人依然愤怒着前进着,他们为了某种东西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像是知道自己付出生命的意义,但又不完全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要抵抗,要为了某个目标不断前进。
唯一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同样的慨然赴死。
“士兵们。”
陈宴断断续续的声音出现在被视听设备捕捉到的电波里,在不可抵达之地,在另一个宇宙中,在无数光年之外,被威廉·亚当斯集团的程序员拼凑成间歇的断音。
“我们正在为了真正的黎明而付出奋斗。
我们将会赢得胜利,整个世界将被重构。
我们将会得到真正的公平,人们不必再为被制造出的物质焦虑而烦恼。
我们将会在新世界中拥有真正的自由,人们可以选择他们想要选择的一切。
我们将会摧毁旧的秩序,将新的秩序建立在公平和自由之上。
……”
年轻人们为了这样的目标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在威廉·亚当斯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不怎么聪明嘛。”
他以己度人:
“他们付出了生命,最终也只是我们这样的既得利益者受益罢了。”
病床上传来陈长生的声音:
“并非如此。”
威廉·亚当斯看向他。
电子音不断传出:
“那个世界的人看起来正常,实际上已经几乎没有胎生的自然人了,而大多是被调整了基因,从机器中诞生的新人类。
新人类的各方面能力更强,负面情绪更少,抗压能力也更强,所以被大量人工繁殖——我们在视频中看到的年轻人,大多数是这样的新人类。
新人类和胎生的自然人没有太大生理上的不同,且一般情况下都比正常人更强,因为他们没有自然人的大多数缺陷——
他们没有阑尾,没有智齿,不会随时发情,男性不会因为分泌旺盛的雄性激素而导致脾气暴躁,女性的盆骨宽阔,产道不曲折,他们更合理的脊椎结构不会导致腰椎病和痔疮,他们甚至拥有一定的器官再生能力——
这一切都控制在碳基生命能够达到的范围。
在他们的时代,新人类几乎完全取代了人类而存在。
如果说新人类有哪点不好,可能就只有【不太像人类】这一点了。
他们接近于我们所向往的神明,而不是我们本身。”
陈长生的话在此发生转折: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活不下去。
他们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他们的诞生需要消耗材料,整个诞生的过程在那个时代的很久之前就被做成了生意——整个供应链到生产再到销售,他们在诞生之日起就是大企业的资产。
他们需要为获取自己身体的自主权而付出长达几十年的劳动,并在退休之后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体而付出更多的钱。
看似发达的科技属于时代,但不属于他们。”
陈长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威廉·亚当斯眯着眼睛:
“之前你跟我建议施行的全面合同制,就是为了这样的未来的出现吗。”
陈长生的电子音毫无感情:
“是的,新人类让那个文明在短短几千年的时间里将整个人类文明版图扩张了之前的十倍,可以说,那个世界人类文明的辉煌,就是新人类在旧人类的压迫之下创造出的辉煌。
我们要尽快让新人类出现,快速向那个各方面生产力极度发达的时代过度,就必定要施行全面合同制。”
威廉·亚当斯看着血淋淋的屏幕:
“我一时分不清你到底是在说反话,还是……”
陈长生的电子音打断了他的猜测:
“是为了前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威廉·亚当斯这次点了点头:
“这倒还真是。”
结合着屏幕上不断出现的血腥画面,陈长生的解说恰到好处:
“人类享受到了如此社会结构的好处,也必定要为了如此社会结构而付出代价。
新人类实际意义上的奴役制度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逐渐臃肿不堪,各种弊病不断积累,最严重的就是新人类的债务积压——
当一个新人类毕生付出的努力不足以偿还他诞生的债务时,这部分债务并未随着他的死亡而彻底消失——整个人类文明社会的任何一环,整个利益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都没人想要承担那些债务。
于是那个世界的人类联邦想了一个办法,他们将已死亡的新人类进行基因重组和碳基再利用,用这个旧的身体产生了新的生命,新的生命继续偿还旧身体的债务。
如此一来,类似这样的债务就像是滚雪球,随着文明的快速发展而变得越来越大,直到不可承受。”
屏幕之上忽然出现了陈宴染血的、狰狞的脸。
陈长生的声音也随即再次出现:
“陈宴很好的利用了这无人可以承受的债务危机。
他解开了新人类的枷锁,给了他们破坏着旧世界的机会。
他们并不知道他的意图,他们仅仅只是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夺取属于他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