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一闪而入,杀气、煞气、霸气同时毕现。
原本闹哄哄嘈杂如市井的大殿,瞬间如同冰窟一般寒气逼人,大殿里除了雉子外的其他人无不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袭来,偌大的殿中竟无一人敢大声呼吸,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妪甚至紧张到当场昏厥。
进殿后的白衣僧人如石佛般不言不语,凛冽的杀意跃然而生。
白衣僧人淡淡的目光扫向众人,却无一人敢与之对视,一个个皆是两股战战,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来滔天大祸,大殿里落针可闻。
一虎进山,百兽噤声。
他悠悠走到雉子身边,白色衣袖轻挥,刚才那个还凶神恶煞拦在雉子身前的胖和尚,此时如一只苍蝇被“啪”的一声拍飞,贴在廊柱上一动不动,嘴角流淌下几丝鲜血。
白衣僧人轻轻握住雉子冰凉柔若无骨的小手,温声道:“没事了,咱们走吧。”
雉子默默点头,如初嫁为人妇的小媳妇般乖巧跟在他身边,二人在众人错愕、畏惧、不甘的目光中似闲庭信步出了阴森大殿,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简直是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日后若想烧香可以,拜佛亦可,但我劝你最好少捐,或者不捐香火钱。”
“唔?”雉子有些不解地看向身边这个和尚,他的很多说法、做法简直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甚至是背道而驰,“为什么呢?”
“世人眼中的佛法太肤浅,也太片面,而这恰好被那些欺世盗名的小人给钻了空子。”
白衣僧人看着那些如过江之鲫的愚夫愚妇们一脸的虔诚,满眼的狂热,有的甚至一步一扣首,一直拜到了大殿,眼神中不禁闪过一丝悲凉。
“我问你,世人因何拜佛?”
雉子一时有些语塞,是哦,世人因何拜佛,世人的欲望千千万,自身达不到,自然有所求,无外乎是为了那些功名利禄,酒色财气罢了,为自己,为家人求个平安,求个今世的心想事成,求个来世的六道轮回有个好去处。
自己呢,我想求什么呢?
白衣僧人如猜透她心思一般,“世人拜佛,拜的不是佛,而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欲望,世人所捐的香火钱,是与佛祖的一种买卖,这样的佛法值多少钱一斤?”
“求佛之人不是都说佛祖有求必应么,其实,这就是句屁话,倘若真的那么灵验,那天下万事皆休,可能么?可见是一派胡言!”
“人心不足谓之贪,贪嗔痴三毒,贪尤为害人。”
“佛祖真能有求必应,那些打着佛祖旗号骗人的和尚们难道自己不会去求么?干嘛还非得挖空心思,百般威逼利诱让那些本就囊中羞涩的香客们去捐几个可怜的香火钱呢?”
雉子蓦然回首,望向那个香烟缭绕的大殿。
“佛说,我渡不了人,人是未来佛,佛是未来人,人只可自救,自救即可成佛。”
“什么意思?”
“人不是佛,佛可以不吃不喝,无欲无求,高高在上的不沾染一丝红尘、因果,但世人行吗?人要穿衣吃饭,人有妻儿老小,人有七情六欲,人有生老病死,人只有先把这一世活好,活通透了,才是最好的修行,莫去求什么虚无缥缈的来世。”
“唔。”雉子若有所悟。
二人携手下山,看碧空白云自在悠然,看远山苍翠如黛,看山溪清浅可人,看路边无名的花草野性勃发,看红尘过客匆匆忙忙……
……
说到此时,空桑自己停下来又喝了一碗醴,虽说醴酒清淡,酒劲不大,软糯甘甜,适合量浅的女子饮用,可仅这会工夫,她已喝了不下七八碗,一坛醴酒差不多去了一半,而她此刻有些醉眼朦胧,面红耳赤。
虎头嘴里咬着一块烤得焦黄的蒸糕,又往火堆上添了些柴。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哎,娘跟我说起那个白衣僧人的时候,我见娘亲的眼里明明闪着光,但不知为何,每次提及他时,又总是有些咬牙切齿,我觉得那白衣僧人挺好的,你觉得呢?”空桑的小脸伏在并拢的膝盖上,歪脸望向虎头。
“我觉得你娘与那白衣僧人有事。”
“哦,有什么事,说来听听。”空桑满脸兴奋,眼神很热切。
……
“这事得去问你娘,他俩啥事我哪知道去,我又不是神仙。”
“嘁!”空桑失望地撇了下嘴,“那你刚才还说他俩有事呢,问你啥事你又说不知道,这不胡说八道么,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还是俺娘说得对,和尚没一个好东西。”
……
你娘这是一杆子把一船的人都打下河了啊,和尚招你娘惹你娘了。
“你娘若是和那和尚没事的话,那你是打哪来的?”虎头微笑道。
“我是打致虚庵来的吖。”空桑刚一说完,立即捂嘴,瞪大一双黑亮眸子狠狠望向虎头,她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失言了,有些追悔莫及。
这个臭和尚……
不想,好像虎头根本没在意刚才她说的话似的,继续若无其事道:“我是说那白衣僧人极有可能是你爹,没有你爹,你娘又怎么生得你?”
“哦。”
空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这双娘亲手纳的布鞋此时已磨破了两个大洞,一路走来,鞋底如今也磨薄了,脚底透来阵阵寒意。
“好像说的是这么回事,哎,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空桑愁眉苦脸道。
“现在想到也不晚呐,还是继续说说你娘和你爹的事吧,后来呢?”
“我娘和我爹?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平白无故突然多了个爹……好像还不错,哈哈……”
……
离山下的车马越来越近了,雉子好几次都偷眼看向那个白衣胜雪的僧人,见他依然无动于衷,终于,在走到巫石岗时,她偷偷拽住了他的衣角。
雉子仰脸问道:“你喜欢我么?”
白衣僧人认真看向身边这个摇曳生姿的小娘,一头细软的青丝垂下了几缕,沾在一张吹弹可破有些汗水的脸上,脖颈下一片雪白肌肤,胸前虽不丰腴,倒是隐隐有些规模了,最诱人处是那两瓣一走一颤的翘臀,步步生莲,禅意无限。
一渡有些口渴似的艰难咽下一口津液,轻轻点头,“喜欢!”
“你娶我。”说完这话,雉子满脸飞霞。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看她一双秋水明眸中涟漪荡漾,一张俏脸红得似能滴出水来,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翘鼻。
“别闹,雉子姑娘,你是个好姑娘,咱俩不般配,我一出家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不能误了佳人,雉子小姐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安生日子吧。”
“那你干嘛惹我?”
雉子嘟嘴又道:“我不管,你若脱下袈裟还俗,爹就我这一个闺女,家里房有百栋,地有千顷,资财更是够后世几辈儿孙花的,你若不还俗,那我也随你出家,天当铺盖地当床,陪你海角天涯去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正在这时,长天云间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鹤唳声。
白衣僧人如被施了法术般微微一怔,闻声仰头望天,不知看到了什么异象,神魂如出窍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雉子见他这般情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静静陪在他身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白衣僧人才恢复如常,雉子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多谢雉子小姐的厚爱。”一渡深沉道:“刚才上天降下神谕,我必须要远行,因事关机密,请恕在下不便多言,贫僧与小姐的这场缘分,恐怕只能至此了。”
“为什么?”
“都是我不好,不该招惹这尘缘,既误了你的终身,也坏了我的道心,咱俩若是有缘,你我日后再重逢,若是……”
话音未了,白衣僧人已渐行渐远。
雉子眼睁睁看着他远去,泪眼朦胧间只见那无一尘染的白色袈裟,转瞬变成了衣衫褴褛的百衲僧衣,他的容颜也在刹那间苍老了几十岁。
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
……
“什么?”虎头惊诧道:“你是说一渡走了?”
“恩。”空桑无比落寞的点点头,显然,她对二人如此的结局也很失望,谁知道那个看上去无比洒脱豁达的家伙,最后竟然这般无声无息的走了,难怪娘会骂和尚没一个好东西,这般来看,还真不是冤枉他们呢。
“那你是哪来的?”
“你是不是傻?”空桑白了虎头一眼,有些鄙夷他竟问出如此弱智的问题,“我当然是娘亲生的吖,难道还会是野地里捡回来的?”
“哦。”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冷风卷起浮雪万千,如夏日里无数扑火的飞蛾,蜂拥而至,虽然守着一堆篝火,但依然抵挡不住这刺骨的寒气。
“跟我回家吧,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虎头扔掉手里的烧火棍。
空桑环顾了四周那些高高低低的坟茔,觉得身上更冷了,但凡有个去处,谁愿意待在坟地里呢,现在听到虎头的这个提议后,她觉得两人聊了那么多,就数这句话最中听了,她无比欢欣地露出两颗小虎牙,一对小酒窝。
或许是因为空桑饿怕了,无论虎头怎么劝,她依然无比执拗地背起那个装满供品的口袋下山。
看她背着那沉重口袋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样子,虎头接过来替她背在身上,或许两人还不是太熟的缘故,她警惕地跟在他身后,生怕虎头在半道上把东西给扔了。
回家的路总感觉很快,不知不觉,在二人东拉西扯中走进了五柳巷。
虎头把住大门上的门环,右手往左一扭,“啪嗒”一声,门关被打开,接着轻推门扇,院子里传来了几声低沉的犬吠。
虎头摸了摸跑来大黄狗的头,“叫什么叫,连我你都不认识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大黄狗不认识,它的确有些老了,别忘了,虎头今年都是十一岁的少年了,它如今也算是老狗了。
这时,屋门也开了,一家人都迎了出来。
“是虎头么?”阿茨边走边大声问道。
“娘,是我,我回来了。”
阿茨疾步走上前,刚要数落虎头,突然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情况,就忍住没多说什么。
进屋后,虎头就把空桑的事大概说了一下。
阿茨一听是眼前这小姑娘救了儿子一命,立刻拉到身边嘘寒问暖,也不管囡囡在一旁有些吃醋的不冷不热。
不一会,空桑就被阿茨拉到后院沐浴更衣,安排住处去了。
这时,张元祝看了虎头一眼,又看了看在一旁闷闷不乐的囡囡,“虎头,跟爹到书房,有些话要和你说。”
虎头冲囡囡露出一口白牙,不过,囡囡扭头没搭理他,他有些无趣地摸了摸小光头,跟着去了静心斋。
进到书房,张元祝一扬下颌,“坐。”
虎头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张元祝在这屋里添了一把椅子,估计是上次父子俩聊天,虎头有些话对他有所触动,让张元祝突然意识到儿子如今的学识、阅历、眼界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惊喜感,不再是那个成日里只知玩闹嬉戏,淘气调皮的黄口小儿,眨眼间已成长为颇有见地的少年了。
过完年后突然失踪三天,把一家人弄得坐立不安,人心惶惶。
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归来,自然是满心欢喜,但不知为何囡囡那丫头有些出人意料的不是那么欢天喜地,算了,姑娘大了,小心思也多,即便有什么事也有她娘去开导,自己这当爹的还是跟儿子能尿一个壶里去,操那闲心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