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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萍乡县宣风市,三里长的青石板大街,沿河而建。街两旁,居民庞杂,商民辐辏。客栈、药铺、酒家、米店、茶社、南杂、山货店在街道两边依次排开,花花绿绿的招帘,字体各异的匾额,客商川流不息,掌柜伙计忙的不亦乐乎,凡是繁华城市有的,在这个袁州府西境的小镇上,都应有尽有。

    宣风路当湖湘孔道,东去之人,陆行于此,放舟东下,经豫章,可前往闽浙。西去之人,由此舍舟登陆,陆行至萍乡,西行至湘东,乘舟西下醴陵,经湖广,则达滇黔。

    申时初刻,一个肩挎行囊的青年出现在街西。青年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高大俊朗,只见他行色匆匆、神态略显疲惫。他进街后并未进旅店歇脚,而是走进坐落于芥子山的关帝祠大殿,点燃三根檀香,插入香炉,走到关圣像前,三叩三拜后,虔诚暗祷:

    “坡陀芥子,村落茫茫。久邀神惠,寖炽寖昌。先严沈廷贵,原粤之仁化人也。乾隆庚子岁,入江西袁州府萍乡县名惠乡二保二图一甲民籍。今岁孟秋,赴南安府大庾恢复旧业,遭暴客暗算,八月二十二日亥时,不幸殁于大庾县九牛塘。事实痛心,言堪泣血。今不孝男沈宗相,前去迎柩返葬,奔趋阶所,顶祝焚香,诚惶诚恐,稽首稽首,伏愿帝君网开三面,泽沛二天。夙孽全消,仁慈永感。功深再造,情切三呼!”

    原来,青年就是沈宗相。早上出门后,心急如焚,经数个时辰跋涉,赶到宣风。他准备顺水路,由袁水转赣江,再转由赣江至南安府后,赶往内良隘九牛塘。

    抵达宣风,望着芥子山上巍峨的关帝祠,想着父亲一生侠肝义胆,从不与人作雀角鼠牙之争,哪想人心叵测,还是惨遭毒手。宗相不由悲从心起,于是有了进祠晋谒关帝之举。

    宗相走出关帝祠大殿,径直在河边的普济桥码头,租了一条官板子(两头平尖的船,似锅铲样),直往下游秀江驶去。

    十月下旬,河水少了无数,小舟不时被露出水面的滩石所阻,一个多时辰,舟行不足二十里。

    刚到宣风时,他准备租顶小轿,坐到分界汛上船。一问,不禁咋舌,二人小轿,半日要铜钱二百文,天黑前还不一定能赶到。“这价钱,抵得上官板子整日的租钱了。能省还是省点吧。实在不济,大不了船上对付一晚。”宗相这样想着,收起坐轿的念头,上了官板子。

    此时,宗相偃卧蓬底,从蓬窗的缝隙中望着暮霭沉沉的天色,听着舟子用力撑篙前行的喘息声,暗自郁闷。

    看着天渐渐暗下来,宗相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坐起身,就着凉水嚼了几口,躺下继续闭目养神,眼前却满是父亲的身影。

    父亲生于九牛塘,韶年随祖父移家王家坊。年至而立,方与欧阳、徐、刘同甲当差。嗣后遭洪水之殃,随父上山,家雪竹垇。及年不惑,培植白术、厚朴。宏图大展之际,又遭祝融(火神)所妒,屋宇被焚,遂与诸弟分居,移家金牌山。

    宗相又想自己,韶年之时,家族尚不优裕,父亲力排众议,延名流立馆王家坊,朝夕咨考,对自己及诸兄弟严予管教。奠居雪竹垇,父亲又传家族武德技艺。父亲常言,读诗书,可以明礼仪,知进退;习武德,小则健体强身,大可护国爱民。

    廿载岁月,父亲毕生殚力,艰苦备尝。“父亲——”宗相想到金牌山现今家道昌隆,生齿日繁,自己却未尽半分孝心,心里更是哀恸不已。

    “客官,到张坊了,今晚就在此暂歇,明早再行吧。”舟子停下篙撸,上前问道。

    宗相微微点头,走出船舱。但见扁舟泊处,红枫遍山,暮鸟归巢。

    “明日,该到昌山吧。下月半,就能见到父亲亲容了。”今春,他应童子试,便以县、府第一进学,名震一时,成为秀才。父亲听了,大喜过望,又嘱他用心读书,希望他明年赴省应试,顺利考中功名,为家族争光。

    想不到,短短三月,父子从此天人永隔。

    当下秋高气爽,天气晴好,正是白术的采收季节。父亲在时,已预作安排。大哥宗高、二哥宗灏、四弟宗魁几个,也是熟手,采收、加工、发脚诸事,做过多年,熟门熟路,自有他们去把握。莫管事那里,货到款清,无需多加留意。

    想到莫管事,宗相突然记起,昨日在山上见到药铺伙计,说是受管事吩咐,敦请沈老板前去议事,顺便看看今年的药材品质。

    药铺连同管事、伙计在内,统共三人。每年冬至开始,至大雪封山前,才是药铺最为忙碌之时。那时沈家药材运抵,药铺三人,一人验货,一人称秤,一人记账,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时候药铺伙计上山,莫非有什么变故?”宗相暗想。他左手大拇指轻掐中指,估算着抵达九牛塘的时间。变故不变故,他也顾不上,恨不得身化大鹏,瞬息就到。

    “这里二叔和宗高哥,会处理妥当的。”宗相索性放空自己,钻进船舱,重新躺下。

    日落之际,沈廷岳、沈宗高,也是赶到宣风市,走进街东的钱氏中药铺。

    药铺管事莫云正在药铺内室歇着,听得伙计报告沈家药材到了,赶紧迎了出来。等他看清来人不是沈廷贵,而是沈宗高,大感诧异。

    “莫管事——家父——家父——”沈宗高朝着莫云俯首一揖,两眼含泪,声音哽咽,话堵喉咙,再也说不出半句。

    前几天,莫云再次收到杭城钱掌柜寄来的信函,要他今年务必增加沈家白术的收购数量。并与沈廷贵尽早商议,续签明年契约。两年或三年以上的长契,若能签订,定金预先多支付一成,价格还可上浮。

    昨日,莫云又收到掌柜信函,让他一定和沈家签订长契。不过特意提醒,与沈老板商洽时,万不可操之过急,要让沈老板认为,签订长约,对沈家,有利无弊。

    十数年来,双方都是按约行事。白术价钱几何?数量多少?何时发脚下山?需要几日,方能全数运抵?这些,均由他上年提前和沈廷贵谈妥,寄函钱掌柜确认,双方再签订正式契约。

    杭城对沈家白术的需求,一向稳定。此次连番收到掌柜信函,不但要求增加收购数量,还催促他尽快与对方签订长契。莫云隐隐觉得,杭城那边,一定发生了大事。

    三月前,沈廷贵前往仁化,还在他这里盘桓过半日。上船前,两人言明,待沈廷贵回程,再细谈明年之契。

    眼看两人言定的三月之期,已过半旬,沈廷贵依旧未见半点踪影。

    一开始,莫云还以为,沈老板早已返程,从安成那边上了金牌山。离双方言明的药材交割时间,横竖还要几天。到时,沈老板也会亲自前来。想着这些,莫云心里不急,决定等等再说。

    何况,他还要稳固和沈老板的关系,想着想法子签下长契。契约,从一年期,改为二到三年,甚至更久的长契。其中缘由,钱掌柜信中没提,莫云也不敢函问。

    直到昨日晌午,见沈老板还未前来,莫云再也坐不住了,连忙派伙计请沈老板下山,也顺便要伙计查验今年山上采收的药材成色。

    莫云并未见到伙计,晓得他还在山上。此刻,发现沈宗高竟然头带白孝,顿时一惊。“沈老板,沈老板怎么啦?出了何事?”莫云连声问道。

    “莫管事,家里出了变故。家兄两月前遭遇不测,前日才得到确实消息,故此耽搁了两日。”沈廷岳见莫云一脸焦急,上前拱手解释。

    “想不到沈老板——哎——哎!”莫云听了,连声叹气。

    “今年的白术采收情况如何?成色怎样?何时可全部送抵?”沈廷贵出事,长契暂时无望,莫云转而又关心起眼下的药材采集、加工诸事。

    沈宗高听了,收起悲伤之色,告诉莫云,今秋白术,尚未开始采收,暂时先将去年遗存之术,先行挑运过来,再另行去请帮手,采收加工地里之术。

    莫云听后,连连点头。廷贵陡然出事,沈家尚能临危不乱,安排井井有条,颇属不易。当即与廷岳、宗高两人,就白术成色、货款交付等,进行商谈。

    三人谈妥细节,转眼天色已暗,廷岳、宗高叔侄,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连夜赶往徐家山。

    午夜十分,徐舜锡家,大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睡眼惺忪的徐舜锡、沈梅秀点起火把,打着呵欠,打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脸疲惫之色的廷岳、宗高叔侄俩。

    “姑父、姑母——”沈宗高近前唤了一声,“扑通”跪在地上。

    “宗高、二弟,这么晚了,你们过来,有急事要我相帮?”徐舜锡赶紧扶起宗高,问道。昨日傍晚,他已知妻弟廷贵身陨大庾的消息。此刻,见到叔侄两人上门,猜到他们定有事相求。

    “姐夫,是这样——”沈廷岳连忙上前,把傍晚莫管事对他们说的话告诉了徐舜锡。

    “今年收购量加倍,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徐舜锡也是一脸喜色。他知道,最近两年,年景不好,春夏连旱,冬春雨雪肆虐。特别是去年冬天,立冬刚过,冻雨、大雪连连,采挖、烘焙好的药材,比往年少了三成不说,发脚下山都一拖再拖,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是不易。

    “姑父,莫管事那边,货要得急。”宗高收起眼泪,一脸忧郁地对徐舜锡说。“我和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几家,老少这几十个人,凑齐百担之数运到宣风,半旬之内哪能做到?”

    “姐夫,莫管事还告诉我们。他接到钱掌柜信函,希望能尽快重议契约。说是最好签个三年五年的长契,那样双方都好放心做事。”廷岳接着说。

    “采收之事,后天就开始,耽误不得。今晚,你们早些歇息。明早,我去找人。长契之事,我看,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徐舜锡说完,让沈梅秀安排廷岳、宗高叔侄进厢房歇息。

    次日,晨曦初现,名惠乡惠津里二保二图高楼,寒霜覆盖的田野,透出些凉意。

    沈廷岳、沈宗高叔侄一早,就赶往芦溪市头牌,前去雇请帮工。徐舜锡敲开了一甲甲户刘子瑞家的大门。见到刘子瑞一脸睡意,徐舜锡连忙拱手:“不好意思,打扰到刘老哥了。”

    刘子瑞左手捂嘴,连打了两个呵欠,笑着说:“无——妨,阿——嚏——徐甲长一大早光临寒舍,是为甲内的地丁钱粮而来?”

    甲,明清时期的户籍编制单位,每十一户编为一甲,十甲编为一里,每里为一图。十一户中,纳粮最多的户为甲长,负责本甲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等事。

    朝廷规定,每年的地丁钱粮(土地税和劳役税),二月开征,四月完成过半,五月停忙(停止征收),八月接征,十月全部完成。

    这个时节,秋粮归仓不久,地丁钱粮的征收截止日期迫近,一甲之内,只要有一户未缴清,或者征收不上来,甲长必须自己代为垫付。

    新朝奠立之初,萍乡迭遭战乱,人口凋零,土地荒芜,乏人承充劳役赋税。县主老爷颁布告示,招徕外地移民入籍,鼓励垦荒,开垦之地,免除三年田粮,刘子瑞、刘子祥、刘子周他们兄弟,和徐家,就是那时从粤入赣,侨居于名惠乡惠津里二保二图,十几年后,沈家也从大庾,移居于此。可是,三姓虽在一甲置买田土山场,客家棚民身份,官府仅允许他们编入客图,承诺二十年后,可入民籍。先皇乾隆朝,三姓几经周折,入籍新康乡新安里客图四甲雪竹垇。

    二十年期限,如过眼云烟,弹指已过。徐、刘、沈三姓,家渐富裕,购产、建屋,已有能力“承差”,只待原居土著招顶入籍。

    乾隆四十五年,刘、徐、沈三姓,迎来了入籍一甲土著的机会。一甲土著居民欧阳姓,感于本甲力微粮稀,负担不起朝廷差务,自愿招到久居此地的徐、刘、沈三姓入籍进户,共同承顶一甲的差务。十二月十六日,欧阳西岩请来本图十甲话事人,共同见证欧阳、徐、刘、沈四姓,签订图约,合为一甲,朋充差务的大事。徐、刘、沈三姓,为此合缴进户钱三十二挂予欧阳姓,承诺承担一甲十分之九的赋税劳役。

    二十间,徐、刘、沈三家,开枝散叶,人丁繁盛。四姓签约时,徐家徐舜锡、徐舜章兄弟,生有七子、四子;刘家刘子瑞、刘子祥、刘子周哥三,生有五子、二子、四子;沈家沈启祥和他的两个儿子,兼三生有六子,兆三生有三子。三姓数十人,在一甲居住数十年后,终于全数取得一甲民籍。

    徐家,人丁颇称繁盛,纳粮最多,被一甲甲户公推为甲长。

    “刘兄,地丁钱粮完纳,还有些时日,今日我不为此来,而是另有要事相求。”徐舜锡拱手道。

    “甲长无须客气,但有差遣,小弟莫敢不应。”刘子瑞见徐舜锡一脸郑重,也是收起笑容,回答说。

    徐舜锡把沈廷贵身故一事,和沈家叔侄昨夜赶来相求一事告诉了刘子瑞。

    “廷贵兄竟遭如此大劫——公理何在?王法何在?”刘子瑞得知沈廷贵遭人暗算,身陨故地,也是愤怒。

    三月前,沈廷贵动身入粤。行前,曾来徐家山、王家坊、高楼盘桓数日。三姓同属客籍,移家一甲后,又共进同退,虽说今已入民籍,但三姓过往甚密,情谊犹存。

    得知沈宗相已赶往大庾奔丧,准备迎廷贵灵柩归葬,刘子瑞放心不少。

    “徐兄,莫管事所需白术数量,今年果真翻倍?若是属实,定能倍增沈家术业。”不等徐舜锡回答,刘子瑞又问:“沈家白术培植情况怎样?山上真有如此之多的白术?”

    徐舜锡告诉刘子瑞,白术种植,沈家采用轮作之法后,每年运销之数,很是稳定。即便去年雨雪连加,今年莫管事收购之数翻倍,金牌山、雪竹垇、钟引塘山岭延亘,连绵数里,所植白术,何止万数?

    “今年要采收交售的,不过沧海一粟,区区百担耳。”徐舜锡接着说,“现今,沈家最缺的,便是人手。十天之内,要凑齐百担,发运下山。采收、洗晒、烘焙、加工、捆扎、装袋、挑运,各处都缺人手。”

    “今早,我廷岳弟、宗高侄原本亲来相请刘兄的。然发脚下山,非我三家之人能做,他们叔侄便去芦溪头牌脚力行雇人。刘兄这里,我便来了。”说到这里,徐舜锡再次拱手道:“采收、洗晒诸事,还请刘兄与我徐家一起,助沈家一臂之力。”

    “徐兄言重了。我刘、徐、沈三姓,一向异气连枝,沈家此刻有难事急事,我刘家岂会袖手旁观。”刘子瑞道。

    刘子瑞又允诺,早饭后他去找二弟刘子祥、三弟刘子周二人,商议刘家相助事宜。

    徐舜锡听后,自是感激不已。两人谈定,上午找齐人手,午后动身,明早即可做事。

    早饭过后,徐舜锡先是找来弟弟徐舜章商议,又唤儿子常楚、常甫、常正、常遇、常茂、常五、常举七人过来,吩咐一番。

    晌午时分,十几个芦溪头牌雇来的脚夫,跟在沈廷岳、沈宗高叔侄二人身后,赶到徐家山。徐舜锡家院子中,徐家九人,刘家十一人,来的都是后生。他们带着随身包裹,已在院中等候他们多时。

    徐舜锡看了看院中的后生们,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热,抬头看了看天,感觉今天午后的阳光,格外暖和。再看向沈廷岳、沈宗高叔侄,发现他们的眼中,早已泪花闪烁。